清晨的西宁莫家街,马阿爷的鏊子已经烧得通红。青稞面混合着菜籽油的香气,像无形的网,网住了晨练归来的食客。鏊子上,半熟的饼子被一双苍老的手提起,油壶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金黄的菜籽油均匀地"呲啦"浇在饼上,那动作干脆利落,像极了高原上牧民给羔羊喂奶——这便是青海人最爱的早餐"狗浇尿饼"的标志性动作。
"再候一分钟,火候正好!"马阿爷用铁铲轻轻翻动饼子,边缘瞬间鼓起金黄的气泡,像给饼子镶上了蕾丝花边。刚出锅的狗浇尿饼,金黄油亮,薄如蝉翼,对着阳光能看到麦麸的纹路。"趁热吃,凉了就不脆了!"马阿爷把饼子对折成月牙状,递给等在一旁的姑娘。姑娘顾不上烫,咬下去"咔嚓"一声,酥脆的饼渣掉了满手,眼睛却笑得眯成了缝:"阿爷,今天的辣子油格外香!"
"狗浇尿"这个听起来有些粗鄙的名字,藏着青海人独有的幽默。关于名字的由来,最广为人知的说法,正是源于制作时那个独特的浇油动作——过去牧民在野外烙饼,没有油壶,便提着油桶倾斜着倒油,姿态酷似小狗抬腿撒尿,遂戏称为"狗浇尿"。这个带着乡土气息的名字,在青海方言里念作"gou jiao sui",反而透着一股亲昵。
另一种说法与青海多民族文化有关。明代《河州志》记载的"胡麻饼",可能就是它的前身。清末民初,回族、撒拉族的面点师傅改良了做法,用菜籽油替代动物油,在烙制时独创"点滴浇油"技法,因油壶形似"狗头",便有了这个诙谐的名字。青海民俗专家指出,这种用不雅名称命名美食的现象,在游牧民族中很常见,体现了他们直面生活的乐观态度。
"我们小时候叫'油饼',后来才跟着大人喊'狗浇尿',"75岁的土族阿妈李卓玛回忆,"那时候物资匮乏,能吃上带油的饼子,比过年还开心,谁还在乎名字好不好听?"在青海,长辈们常逗外地客人:"来,尝尝我们的'狗浇尿',保证吃了还想吃!"看着客人犹豫的表情,满屋子都会响起善意的笑声。
狗浇尿饼的灵魂,在于青海高原特有的"青稞麦"。海拔3000米以上的湟水谷地,昼夜温差大,光照充足,这里种植的青稞淀粉含量比低海拔地区低3%,但蛋白质和β-葡聚糖含量高出一截,"所以我们的饼子吃起来更筋道,有嚼劲,"农科院的藏族研究员才让卓玛解释道。
传统的狗浇尿饼只用青稞面或混合少量小麦面。"纯青稞面延展性差,要加适量烫水和面,"马阿爷边揉面边说,"冬天用温水,夏天用凉水,面要和得'三光'(盆光、手光、面光)。"面团醒发半小时后,分成拳头大小的剂子,用擀杖擀成薄薄的圆形,厚度控制在1-2毫米,"太薄容易破,太厚不脆"。
最讲究的是用油。必须是青海门源的小榨菜籽油,颜色深黄,带着独特的"青腥味"。"新榨的菜油要先炼熟,"马阿爷演示着炼油过程,"烧至冒烟后关火,丢几粒花椒、一片生姜,去生味。"炼好的油盛在粗陶壶里,壶嘴细长,便于控制出油量——这正是"浇油"动作的关键工具,老匠人能凭手感控制油量,每平方厘米饼面恰好0.5毫升油,不多不少。
狗浇尿饼的制作,是高原人民与火候的千年对话。"鏊子要烧得'舔红',"马阿爷用手掌在鏊子上方试探温度,"掌心能承受三秒,正好。"传统铸铁鏊子直径约50厘米,厚约3厘米,需提前半小时用柴火预热,"松木火太燥,青稞杆火最温和,烙出来的饼自带麦香"。
烙饼的过程如舞蹈般充满韵律:面团擀成薄饼,先放在鏊子上"抢火"——利用鏊子高温迅速锁住表面水分,约10秒后翻面,此时饼面已微微泛黄。接着便是最关键的"浇油":右手提油壶,左手持铁铲轻提饼边,油壶倾斜45度,油线如金线般流淌在饼的边缘和中心,"要浇成梅花状,五处出油,受热才均匀"。
"三翻六转二十浇"是老辈人传下的口诀:一张饼要翻三次面,转六圈角度,浇二十次油。每次浇油后都要用铁铲轻压饼面,让油脂充分浸润麦香。"听声音,"马阿爷侧耳细听,"呲啦声变弱,就是火候到了。"最后一次浇油后,饼子边缘会鼓起金黄的气泡,像小姑娘扎的冲天辫,"这叫'起花',起花的饼子才香脆"。
现在很多餐馆用平底锅代替鏊子,用电热代替柴火,"快是快,但少了烟火气,"马阿爷摇头,"就像喝酥油茶没有盐,总觉得寡淡。"他坚持用祖辈传下来的铸铁鏊子,锅底已积了厚厚的油垢,"这是老味道的保证,垢越厚,烙出的饼越香"。
刚出锅的狗浇尿饼,像一轮迷你的金黄月亮,薄得能透光。凑近闻,浓郁的麦香里裹着菜籽油的醇香,还有一丝柴火的烟火气,层次丰富得像高原的四季。轻轻一掰,"咔嚓"作响,酥皮层层剥落,掉在盘子里像撒了一地碎金。
入口先是菜籽油的浓香在舌尖炸开,随即青稞的微甜慢慢渗出,咀嚼时饼渣在齿间跳舞,发出愉悦的脆响。细细品味,能尝到阳光的味道——那是高原充足的紫外线沉淀在麦粒里的甘甜,还有柴火烙出的独特焦香。"好饼要'三脆':咬着脆、嚼着脆、咽着脆,"马阿爷总结道,"要是黏牙,就是油少了,火候没到。"
青海人吃狗浇尿饼讲究"原汤化原食",配上一碗熬饭(牛羊肉汤煮馍),或是一碗奶茶。牧民们则喜欢抹上牦牛 butter,撒点白糖,"甜香混着奶香,能顶半天饿"。在青海湖畔的帐篷里,女主人会把刚烙好的饼子揣在藏袍里保温,客人来了,掏出还带着体温的狗浇尿饼,就着风干肉吃,那场景,是高原最动人的待客画面。
在青海,狗浇尿饼是刻在骨子里的生活印记。牧民转场时,铜锅架在三块石头上,烙出的狗浇尿饼是最方便的干粮;农忙时节,妇女们带着鏊子下地,在地头烙饼,男人们吃着饼子喝着酽茶,立马有了干活的力气;就连城里的孩子,书包里也常塞着阿妈烙的狗浇尿饼,课间掰着吃,香得让同学直流口水。
"以前条件差,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纯油的狗浇尿,"李卓玛阿妈回忆,"平时都是'半油'的,就是只在边缘浇一圈油。"即便如此,那也是孩子们最期待的美味。现在生活好了,狗浇尿饼不再稀罕,但青海人对它的热爱丝毫未减。街头巷尾的早餐摊,永远有它金黄的身影;家庭聚餐的餐桌上,它是比馒头米饭更受欢迎的主食。
值得一提的是,狗浇尿饼在青海多民族饮食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回族同胞喜欢加香豆粉,烙出碧绿的饼子;撒拉族偏爱甜口,和面时加糖;土族则会掺上少量燕麦粉,增加嚼劲。"不管哪个民族,都能在这张饼里找到自己的味道,"才让卓玛研究员说,这正是青海多元文化共生共荣的生动写照。
"狗浇尿"这个不羁的名字,成了这道美食走向全国的最大障碍。"很多外地游客一听名字就摆手,"西宁某餐厅老板苦笑,"我们只能在菜单上写成'青海油饼'或'浇油饼'。"但老青海人不干了:"改了名字,还是狗浇尿吗?"这场"名字之争",其实藏着大家对传统的珍视。
近年来,随着青海旅游的升温,越来越多的游客开始接受这个"土味"名字。"刚开始确实有点抵触,"来自广东的游客小林笑着说,"但吃第一口就被征服了,现在觉得这名字很接地气,很有趣!"一些年轻人甚至用它做起了文创:印着"狗浇尿饼"字样的T恤、冰箱贴成了网红纪念品,"带着点自嘲,又透着青海人的幽默"。
更令人欣喜的是,传统工艺的传承。在青海海东市,"狗浇尿饼制作技艺"被列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马阿爷成了代表性传承人。他在社区开设培训班,教下岗职工和家庭妇女烙饼,"这手艺能糊口,更能传家"。学员中有位90后姑娘,把狗浇尿饼改良成迷你版,装在精致的礼盒里,成了热销的伴手礼,"老手艺也要新表达"。
离开青海那日,马阿爷送给我一包用牛皮纸包好的狗浇尿饼,"路上饿了吃,想家了也吃"。火车穿越日月山时,我打开纸包,金黄的饼子还带着余温,咬下去,酥脆的声响在车厢里格外清晰。邻座的藏族阿妈笑着说:"这是我们青海的味道,对吧?"
是啊,这味道里有高原的阳光,有湟水的甘甜,有牧民的智慧,还有青海人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它不像江南糕点那样精致,也没有川湘美食那样浓烈,却以最朴素的姿态,温暖了一代代高原儿女的胃与心。
下次再到青海,如果听到有人热情地招呼你:"来,吃个狗浇尿!"千万别犹豫,接过那张金黄酥脆的饼子,你会尝到——这名字很不羁,这片麦香,真的很惊艳!因为在那份粗犷的名字背后,藏着的是高原最纯粹的麦香,和最质朴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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