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的河雾漫过青石板时,陈阿婆的竹匾里正浮着层薄霜似的浆沫。
小满蹲在灶前扇风,看奶奶踮脚搅动大铁锅里的豆浆,水汽漫上她斑白的鬓角,把"莫碰那锅"三个字都润得湿漉漉的。
"奶奶,咱能不能别折腾这老古董?"
小满把手机往八仙桌上一扣,屏幕亮着外卖软件。
"隔壁王婶都订了阳澄湖大闸蟹,李叔家杀老鸭炖藕汤。就您非得大半夜煮河蟹,还要晒什么腐竹。"
陈阿婆的手顿在浆沫里,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猫。
她抄起木勺舀起一勺豆浆,手腕轻旋,乳白的浆汁在空中划出道银线。
"小满啊,你爷爷走那年,也是这样的雾。"
锅灶里的柴火噼啪响,映得她眼眶发红,"他说七月半的河客会送蟹,要配新晒的腐竹。"
小满嗤笑一声。
河客?
他打小在河边长大,只听说过河虾、河蚌,哪有什么河客?
去年中元节,他蹲在埠头守了半夜,除了听见乌篷船的橹声,连个蟹壳都没见着。
倒是奶奶天没亮就端出碗蟹粉腐竹羹,蟹壳上还沾着湿泥,腐竹吸饱了蟹黄,咬一口鲜得人掉眉毛。
"今年您让我搭把手呗?"小满蹭过去,"就当帮我完成社会实践作业。"
陈阿婆瞥他一眼,到底没拒绝,从木柜里摸出块蓝印花布。
"先泡黄豆,水要挑河心的活水。"
泡豆、磨浆、烧煮……
小满跟着奶奶在灶房忙到月上柳梢。
当第一笼腐竹晾在竹匾上时,河雾突然浓得化不开,埠头的青石板像浸在牛奶里,连对岸的老槐树都只剩团黑影。
"来了。"
陈阿婆突然直起腰,手里攥着把铜钥匙。
小满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河中央浮起盏白灯笼,晕黄的光穿透雾霭,照见艘乌篷船的轮廓。
船尾立着个戴斗笠的身影,斗笠边缘垂着串贝壳,被风撞得叮铃作响。
"阿婆,那是……"
小满话音未落,船已靠岸。
戴斗笠的人掀开帘子,露张泛青的脸,可那双眼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水里的星子:"阿月,我带了蟹来。"
陈阿婆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蓝印花布掉在地上。
她踉跄两步,却没去接那人手里的竹篓,反而转身往屋里跑。
小满这才发现,墙根贴着张褪色的合影。
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抱着扎麻花辫的姑娘,姑娘怀里抱着口黑陶罐,背景正是这河埠头。
"是小满他爷爷。"
陈阿婆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带着哭腔,"五十年前发大水,他划着船救我,可他自己……"
她捧着个红漆木盒出来,盒盖上雕着并蒂莲,"他走前说,等河客来,就把这个给船家。"
戴斗笠的人接过木盒,指尖拂过盒上的刻痕。
"我就知道阿月没忘。"
他打开竹篓,活蹦乱跳的河蟹涌出来,青壳白肚,螯上还沾着绿藻。
"今年河底下的蟹群来得早,我挑了最大的二十八只。和你俩当年成亲时,我在船上煮的那锅一样多。"
小满看得目瞪。
他想起奶奶总说"七月半要吃蟹",却从没提过这些;想起爷爷的老照片里,确实穿着件和船上男人一样的蓝布衫。
想起去年腐竹羹里,有粒没挑干净的黄豆,爷爷曾笑着说"和阿月第一次煮的一模一样"。
"阿婆,原来您每年都在等爷爷的河客?"小满轻声问。
陈阿婆抹了把泪,把腐竹和蟹一起倒进砂锅:"你爷爷走后,我总梦见他在河埠头等我,说要带蟹来。后来有个老渔翁说,河客是替亡魂送信的。我就每年做腐竹,晒得香香的,等河客把他的心意带给我。"
砂锅里的蟹香混着腐竹的豆香漫出来,小满突然懂了那些年奶奶的固执。
她不是迷信,是把对爷爷的思念,揉进了每根腐竹的褶皱里,熬进了每只蟹的膏黄里。
就像这河埠头的雾,每年七月半都会来,可雾散了,该记着的人,从来没忘。
"小满,来尝尝。"陈阿婆舀了勺蟹粉腐竹递过来,"你爷爷说,好东西要和在意的人分着吃。
"小满接过碗,热乎气扑在脸上,他突然看见碗里的蟹肉上浮着片腐竹,形状像极了爷爷照片里笑弯的眼睛。
河雾不知何时散了,月亮升得老高。
乌篷船早已不见踪影,可埠头的青石板上,还留着星星点点的蟹钳印,像谁在说:
有些心意,隔着生死,也能暖热岁月。(民间故事:老河埠头的蟹宴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