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钱江湾
西湖的小南湖边,藏着一处“相看两不厌”的所在——那截临水而建的水泥长廊。廊身不算精巧,甚至带着几分朴素的笨拙,唯有廊下缠绕的紫藤树,给这冰冷生硬的藤架添了柔软抒情的生气。我常常路过这里,却不曾细数石架下到底有多少株紫藤,大抵是平日匆匆,只把它当作歇脚的地方:累了便倚着廊柱,看小南湖的水波漫卷微漾,看从浴鹄湾驶来的小舟川流不息,那轻轻的橹声揉碎一地光影;至于廊两端的匾额,我并未认真打量过。
直到去年春日,我偶然在公众号里见了一张照片:长廊西端的“邀山”匾额下,几绺紫藤花垂落如紫瀑,花瓣沾着晨露,将“邀山”二字衬得愈发清逸。我一眼就认出这是小南湖的长廊——那熟悉的临水弧度,那远处隐约的南屏山轮廓,瞬间勾起了我拍摄的冲动。原来这平日里不起眼的角落,藏着这样一场春日盛宴。从那时起,我便默默记挂着,要等来年紫藤花开的时候,亲自赴这场“邀山”之约。
今年仲春,我终于寻了个晴好的日子,前往花港观鱼的长廊。还未走近,先闻见一缕清甜的香气——不是浓得发腻的甜,是带着水汽的、润润的香,像江南女子低眉时的浅笑。快步上前,果然见廊下已是一片紫雾:紫藤的藤蔓顺着廊顶的木架蜿蜒,把整个长廊织成了一座花棚,一串串花穗从架上垂下来。有的才绽开两三片花瓣,露出嫩黄的花蕊;有的已全然盛放,像一串串紫色的小风铃,在风中轻轻晃荡,碎紫的花瓣落在游人肩头,满是诗意。
最妙的是“邀山”匾额那一角。木质匾额被岁月浸得有些斑驳,“邀山”二字笔力浑厚,紫藤花却围绕着匾额生长,几簇花穗恰好垂在“邀”字两侧,像是特意为这“邀请”添的注脚。抬头望去,匾额、紫花与远处的南屏山恰好构成一幅画:近处紫英灼灼,中间墨字留香,远处青山如黛,连小南湖的水波都成了画里的留白。这一刻我才懂,“邀山”哪里是简单的题字,分明是园林大师特意设下的“取景框”——若只盯着湖水看,便少了山的沉稳;若只望着山发呆,又缺了水的灵动,唯有将山、湖、花、字揉进一处,才算读懂了西湖“山水相依”的真意。
长廊的另一端,靠近马一浮纪念馆的地方,挂着“揖湖”匾额,与“邀山”遥相呼应,平仄间满是韵味。当初我总有些不解,这“揖”是告别时的行礼,还是相见时的问候?此刻站在花廊下,看湖光映着山影,山影照着花容,我忽然有了答案——古人讲“敬物”,面对这般好山水,哪里舍得匆匆告别?这“揖湖”,该是初见时的躬身致意,是带着敬畏与欢喜的问候:“西湖,今日又来与你相见了。”
这般“邀山揖水”的意趣,古人最懂其中的韵味。宋代陈宓在《临安送郑左藏》里写道:“绿醑好邀山月饮,紫鳞长与海朝通”,把山月当作共饮的友人,要斟上美酒与它同醉;明代的卢龙云在《答黄将军》中说:“白堕每邀山月上,绿沉閒卧野花香”,更是让山月陪自己卧看花香,连时光都慢了下来;还有同是明代的诗人苏仲在《庄定山先生》里写下:“公傍草堂歌白雪,我邀山月酌流霞”,将山月、流霞与知己并置,活脱脱一幅文人雅集的图景。这些诗句里的“邀”,哪里是单纯的“邀请”?是把山水当作可对话的故人,是将自然纳入生活的雅趣。
最让我心动的,是明代李流芳《自新安江至钱塘舟行绝句三》里的“待邀山色樽前住,不放滩声枕上过”。他居然想把山色“邀”到酒樽前留住,连江上的滩声都舍不得让它从枕畔溜走——这份痴念,与西湖“邀山”匾额何其相似!古人看山水,从不是“看风景”,而是“交朋友”:春时邀山看花开,秋时揖湖听波声,连月色都能陪自己饮酒,连滩声都能伴自己入眠。这种“以山水为知己”的心境,恰是如今我们最缺的从容。
正对着“邀山”匾额的南屏山,也格外应景。仲春的南屏山,不像盛夏那样被浓绿裹得严实,也不似寒冬那般萧瑟,是淡淡的青绿色,间或有几株桃树冒出粉红的花骨朵,像是西子对着青山脉脉含情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露出的酒窝。山脚下的小南湖,水波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偶尔有载着情侣的小游船划过,船桨搅起的涟漪,竟像是从山脚下一直荡到长廊边——山的影子落在湖里,湖的波光映在山上,连花廊下的紫藤,都像是从山尖垂下来的紫雾。站在廊下,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这幅画的一部分:左手牵着湖光,右手挽着山色,头顶是紫藤花香,耳畔是风拂花穗的轻响,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更惊喜的是廊下的几株海棠。往年海棠总比紫藤开得早,等紫藤缀满廊时,海棠早已落得只剩残红。可今年不知怎的,这两株海棠竟开得迟了些,花苞鼓鼓囊囊地挂在枝头,有的刚绽开粉红的花瓣,有的还裹着玫红的花萼,恰好与紫藤花撞了个满怀。紫藤的紫是沉静的,海棠的粉是鲜活的,两种颜色在廊顶交织:有的地方紫中带粉,像晕开的胭脂;有的地方粉中裹紫,像揉碎的云霞。好摄的游人走过时,总会发现这细微又难得的小景,忍不住抬头举着手机拍照,有的则干脆站在花下不动,任由花瓣落在身上——谁能拒绝这样的春日浪漫呢?连风都变得温柔,怕吹落了这好不容易凑齐的“紫粉配”。
其实西湖的“邀山揖湖”,从来不止仲春这一季。早春二月,紫藤还没开花,廊下只有光秃秃的藤蔓,可湖畔的几株早梅已冒出雪白的花,像是青山别在发间的银簪。站在廊下“邀山”,就成了邀青山来赴梅花之约,湖水里晃动的梅花影、蓝天下摇曳的梅花枝,都带着“邀山”的诚意,染上了清冽的梅香。
到了盛夏,“邀山”的景致又换了模样。廊下爬满翠绿的叶子,像挂着一层绿纱。此时的南屏山,是浓得化不开的深绿色,湖上的荷花也开了——娇艳热烈的西湖红莲、乳白雅致的黄舞妃荷花,从碧绿的荷叶间冒出来,远远望去,像是青山脚下铺了一块锦布。站在廊下“揖湖”,湖水里是荷花的影子,山峦间是飘着的白云,荷叶的清香、湖水的湿气、青山的黛绿,一起揉进双眸,暑气都消了大半。若赶上雷雨天,南屏山被雨雾裹着,只露出淡淡的山影,湖面上雨珠跳得欢快,此时“邀山”,竟像是邀了一位披着轻纱的仙子,朦胧又神秘。
等到秋日,“邀山揖湖”便多了几分油画之感。南屏山的树叶开始变黄,有的金黄,有的橙红,像是给苍劲的青山披了件彩色的长褂。西湖的水也变得更清了,能看见湖里的小鱼游来游去,偶尔有落叶飘进湖里,引得鱼儿围观嬉耍。此时,“邀山”便是邀青山来共赏秋光,“揖湖”便是与湖水同听秋声。
就连寒冬,“邀山揖湖”也有别样的风情。记得有一年西湖难得下了场雪,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南山路,遥望南屏山成了“白头翁”——山顶覆着一层白雪,山腰还有褶褶皱皱的淡青色,像是裹着白头巾的老者。小南湖边的绿树上都裹了一层积雪,连“邀山”的匾额上都落了些雪,白雪黑字,格外清雅。此时站在湖畔,没有花香,没有蝉鸣,只有风挟着雪粒的轻响,可望着远处的雪山、近处的雪湖,心里便格外平静——原来“邀山揖湖”,不只是赏春的热闹,也有冬日的沉静。
实际上,西湖适合“邀山”“揖湖”、赏心会意的地方,远不止小南湖一地。站在苏堤上远眺,两侧是波光粼粼的西湖水,游船如虫般在湖面蠕动,西面是连绵的群山,北高峰的轮廓在蓝天下沉静笃定,堤上的柳枝拂过肩头,仿佛是山水递来的问候。
登上孤山,更是把“邀山揖湖”的情趣又推进了一步:脚下是山的肌理,抬头可见保俶塔立于宝石山巅,低头又能望见西湖全景,连湖中三岛都成了湖与山之间的点缀。
坐着游船来到小瀛洲,在九曲桥上独自徘徊,更是分不清山与湖的边界——远处的群山环绕着湖面,湖水又倒映着群山,手抚过桥栏,仿佛同时触到了山的沉稳与湖的灵动,这般山水共欢的景致,何曾将山与水分割开过?
走得多了,我渐渐明白,“邀山揖湖”这四个字,藏着的不只是赏景的方法,更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古人为什么要“邀山”?因为知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山水是最好的伙伴;为什么要“揖湖”?因为懂得“敬人者人恒敬之”,对自然也要心怀敬畏。如今我们总说“忙”,忙着赶路,忙着工作,忙着刷手机,连看一眼窗外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邀山揖湖”、与自然对话了。可当我们站在西湖柳荫下,难得撞见山、湖、花、月相依的画面,就会欣喜地发现:那些被我们忽略的山水,其实一直在等我们共情。
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此山水之布置也。”他对山水相依的画论,恰是西湖“邀山揖湖”最生动的写照。
西湖的山,因湖水的滋养而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灵秀;西湖的水,因群山的环绕而少了几分空寂,多了几分厚重。常在湖畔“邀山”,将群山纳入近景,让山的“神采”与湖的“血脉”相融;常在山下“揖湖”,怀揣对湖光的敬意,让水的灵动与山的沉稳共生。当我们看着四季的繁花映照碧水,碧水中浮现着苍莽的山影,便如同走进了一幅活的郭熙山水图——既有“可行、可望”的实景之美,更有“可游、可居”的生活之趣,这正是西湖山水超越寻常风景的魅力所在。
“邀山揖湖”,是古人教给我们的生活智慧:把山水当知己,把时光当朋友,在快节奏的日子里,留一点“邀山看花开”的从容,存一份“揖湖听波声”的敬畏。这样,无论走多远,我们都能在平常的山水间,找到自己闲适生活里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