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耸立如镜。很多时候,我们读山,就是在读自己。我去天目时已秋凉了。车过山门,一路上枝叶婆娑,光和影透过树叶和树枝间的空隙筛下来,让人心幽静且寂寞。伸出手,似乎抓住了一手湿润的情怀:空气里是一种无名的芬芳,和我们忙碌而恍惚的日常生活大相径庭。
▲天目山
为什么要去看山?
每一个凝视山峰的人
是否都有相似的感觉?
同一座山给不同的人感觉是否相同?
同一个人看不同的山
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差别?
天目山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就在一闪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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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山大多秀丽,很少有高山,但也并非一马平川。当真正深入到山的深处,徒步攀援之时,在鸟雀的嘈杂声中愈加会加深山的幽静,就像我们的内心,它是空旷的,它也是绵实的,在它的天地之间,充溢着风。
“人言山住水亦住,下有万古蛟龙渊。道人天眼识王气,结茅宴坐荒山巅。精神贯山石为裂,天女下试颜如莲……”苏东坡知杭州时,他多次踏足天目山,从这首诗中大抵可以看出他对天目山的喜爱。
熙宁六年(1073年),苏东坡在清明节后,从杭州出发,途经富阳,来到於潜。他在当地友人的陪同下,登西天目山。此次行程,他写下了《於潜僧绿筠轩》《於潜令刁同年野翁亭》《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但闻云中如婴儿声,殊不知雷震也》《於潜女》等诗作。
在《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但闻云中如婴儿声,殊不知雷震也》中,苏东坡的感受非常独特。他在天目山上,俯视雷雨,“已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
“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同样,当苏东坡站在天目山东北峰径山之巅,将天目山连绵不断的山势比作一群野马奔来,把景象写得十分雄伟。在苏东坡的面前,这天目山在巍峨高耸之余,也是他藏身之境,和李白所看见的天姥山相似,苏东坡的感慨是:“嗟予老矣百事废,却寻旧学心茫然。问龙乞水归法眼,欲看细字销残年。”这诗句中可以看到苏东坡那个时候内心的蛛丝马迹。这山就是他“封影成三人”时默契的友人,自己对自己的观照,一个内在的生命通道。
▲《西天目山老殿》徐悲鸿
这种在天目山的感受,早在苏东坡之前,就有诸多的人被天目山水所沉浸,像晋代郭璞所写的“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也许在他看来,天目山是一座母亲山,是繁华钱塘的源泉。
陶渊明《问来使》一诗的公案,即使不是为天目山所写,却可看出天目山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诗内容为:“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
按照通常的解读,此诗作于陶渊明早年,约晋孝武帝太元九年(384)秋,当时陶渊明任镇军王蕴的参军,诗中的“天目”指东天目山。但也有学者认为《问来使》是伪作,因陶渊明与菊、酒的关系密切,又有“归去来”一语,世人才把它误收入陶集。
但不管是否是陶渊明所写,这种隐逸的心态真是天目山所给与人的符号之一:它隐约而潜在,抵达人们的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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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昭明太子萧统的太子庵,现在的天目书院所在地。相传此处为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的读书处。在中国文化史上,昭明太子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因为皇室内部的倾轧,昭明太子离开了权欲横流之地,在这竹林遮径、山泉溅玉的处所,韬光养晦,撰《文选》三十卷,编译《金刚经》。值得一提的是,《文选》是我国最早的诗文选集,唐代以后往往把它当作学习文学的教科书,并形成“选学”这一门学问。
▲天目书院
萧统这位阅尽繁华的太子隐身于这样一处幽僻的名山,他又是怎样的心境?也许有些阑珊,也许有些疲倦,又或者有些隐约的喜悦。在这种山风徐来的清新空气里,萧统把自身如花的绽放,得到了个人所能抵达的最大价值。今天的太子庵内,读书楼东侧的一池泉水有着美好的传说,清冽的甘泉终年不涸,传说中昭明太子读书分经,双眼瘴,用池水洗眼,双目复明。
这也许是读书人至深至美的祈愿了,在漫长的读书生活中,许多有价值的、宝贵的东西在渐渐消失,失而复得是何等幸福!山给萧统的慰藉,也是来自于个人的勇气和他对生命的认识:他知道什么是重要的。
▲昭明文选
这种把山和自身的同化,可能也是张道陵选择在此山开悟的缘由。不只是道教,佛教和天目山更是源远流长。读天目山,每个人都会读出不同的感受,而这样的山脉,关于它的禅味,每个人应该都有自己的感受,我不能越俎代庖。这或许像唐代诗人张祜在《题大觉禅师影堂》的诗中所写:“超然彼岸人,一径谢微尘。见相即非相,观身岂是身。空门性未灭,旧里化犹新。谩指堂中影,谁言影似真。”
大觉禅师早已圆寂,张祜是瞻仰他的遗像,生和死之间,是微尘,是观自在。而此时的天目山,在张祜的凝视中,是天地万物之中的一缕风,是消逝和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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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高山就有流水,是林深便有鸟鸣。而在它面前,我们的姿态就是它的姿态,它的千变万化的幻象正是我们所赋予的。
读天目山,我们可以去读高峰、中峰和玉琳这三位高僧:
高峰原妙,南宋临济宗杨岐派破庵派僧,十五岁出家,十七岁受具足戒,后参叩雪岩祖钦,终获法意。1281年,他41岁时入张公洞闭死关,十五年足不出关,被世人尊称为 “高峰古佛”。在天目山期间,他创立师子院和大觉禅寺。
▲高峰原妙禅师画像
中峰明本,24岁时前往天目山求教于高峰,在跟随老师的十年间,他白天劳动,夜晚修习禅定,刻苦钻研禅学,其禅学思想对元明清佛教发展影响深远。
玉琳通琇,是明末清初名僧,19岁投宜兴磬山天隐圆修受具足戒,后嗣其法,传临济宗。在西天目山建“禅源寺”,并常住于此,使得天目山成为临济宗的重要道场。
这些高僧大德不约而同把天目山当作自身修行的场所,是天目山和他们有着气息上的相投之处。当代小说家,曾获茅盾文学奖的王旭烽工作在天目山脚下,对此有着自己的理解。在她看来,天目山挺独立的,有几位人物奠定了她对天目山人文地位的认识。有趣的是,其中有一位是神话人物,供在西天目的禅源寺。
▲禅源寺
她说,在其他寺庙中,那个面对如来的护法神韦驮,一向隐在笑弥勒的背后,而在天目山的禅源寺,韦陀却独享一座大殿(韦驮护法神的道场)。其他地方的韦驮菩萨都是站着的,只有禅源寺内的韦驮菩萨像是坐着的,因为到自己家了,可以歇一歇。王旭烽说,她这个不信宗教的人也格外喜欢韦驮。韦驮的圣诞在农历六月初三,每年这一天,天目山禅源寺就人山人海,大家都来礼拜这位帅哥护法神了。
王旭烽对天目山的这种感受,就像她所说的天目山,是独立的。有一晚我住在天目山,漫步于山间,繁星灿烂。这灿烂也是对我们视野的压迫:山是深沉的,它又峭拔孤立。它可以是一生颓唐的徐文长的(过溪无虎啸,枉送远禅师),可以是箫声剑气的龚自珍的(何处复求龙象力,金光明照浙西东),也可以是放眼看世界的魏源的(远山缘青近山碧,大泉钟磬小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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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圣”陆羽读天目山和我们不同,他是把自己融入到了山的纹理之间:茶。在《续余杭县志》中记载:“产茶之地,有径山四璧坞及里坞出者多佳,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
陆羽与天目山有着深厚的渊源。1200多年前,避乱南下的陆羽隐居于东天目山北部余脉的苕溪草堂。在此期间,他踏遍天目山的岗峦、坡湾,采摘野茶,深入探究茶的精妙。《茶经》的写作,很多便是在天目山完成的。陆羽读山,和我们通常的观照不在一个级别了,他是深究,是鞭辟入里的融合,是一种身外之身,而我们是在旁观和把玩。
读天目山,我们也可以读到皎然的“采薪逢野泉,渐见栖闲所。坎坎山上声,幽幽林中语……”可以读到灵一的“昨夜云生天井东,春山一雨一回风。林花并逐溪流下,欲上龙池通不通。”可以读到钱宽的“……万玉峰头立,孤亭下鹿群。谁人吹铁笛,惊散洞中云。”
我们可以读出山河自己许许多多的分身,山如镜,而我们揽镜自照,看到的自己也是不同。东天目有一家民宿的名字叫做“偶寄”,人生如寄,民宿主人李明想来是和这山水融为了一体。另外,像民谣歌手“山谷里的居民”小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西湖区作协会员包学军等人,近年来纷纷“结庐”天目山,他们所向往的,或许是可耕可汲、松菊柴扉、悠然南山的心境。
在数百年前元朝的一个夜晚,那个叫释英的和尚,在天目山夜坐时,听到钟声传来,写了这样一首诗:“凉气生毛骨,天高露满空。二三十年事,一百八声钟。绝顶人不到,此心谁与同?凭阑发孤啸,宿鸟起长松。”
是的,此心谁与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