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利青
来源:《西安日报》
有人说,乡愁是吃出来的,这种说法颇有几分道理。
要不,那些地方特色小吃,怎么会成为远方游子朋友圈里的爆款团宠?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野菜更具冲击力;就算几十年过去了,那些关于野菜的场景仍然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小时候听人解读《诗经》,懵懵懂懂地以为古人很浪漫,一边挖着野菜,一边谈着恋爱,还一边哼着国风民歌,优哉游哉,不亦乐乎!这也成为我小时候最青涩的“诗和远方”。不过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秦岭淮河一线区域物资匮乏,年年都会出现青黄不接的现象,我曾坚定地认为:《诗经》中描述的那种美好场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些地方!而挖野菜往往也意味着饥馑来临,因此感情上总是疙疙瘩瘩的。
在众多野菜名目里,荠菜比较讨喜,初春时便悄然布满了坡坡岭岭、沟沟坎坎。荠菜叶子鲜嫩翠绿,在风中起伏,不停地亲吻着那些松软的泥土。小伙伴们弯下腰,蹲下身,用冻红的小手,一点点从泥土里挖出来,将荠菜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一并收藏进篮子里。
除荠菜之外,刺角芽就是其中最为桀骜不驯的存在。它的叶片边缘生着尖利的毛刺,在田埂上迎风而立,如同披坚执锐的战士,而且生命力极其顽强,遍布田野的角角落落,鲜嫩的刺角芽可以食用,但带有一种涩涩的铁锈味。一次采摘时,因为没注意到刺角芽的“芽龄”,不小心被一个“年长”的刺角芽刺破了手指,沁出一些细小的血珠。那时候的我比较皮实,用衣角擦了擦,揉碎几片刺角芽敷在伤口,又继续弯腰采摘;那微小的红点,就这样刻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夏天,各种野菜汹涌生长,灰灰菜、马齿苋也渐次蓬勃,田间地头也多了一些不同的野菜身影。灰灰菜叶背泛着灰白,貌似涂脂抹粉;马齿苋肥厚多汁,好像匍匐前行。对于采摘回来的胜利果实,母亲会把灰灰菜放进粗瓷大缸里,撒上盐粒,用力揉搓,至叶片也渗出一些汁液。然后覆上青石,用力压实,盐粒便在菜隙间咯吱作响。其实,灰灰菜还可以用开水烫一下,再放进缸里,这样可以减少渥酸的时间。几天后开缸,酸气扑面而来,那酸味直钻鼻孔,逗弄着人们的食欲。
而马齿苋的操作则相对简单一些,只需洗净切碎,掺入少许红薯粉或面粉搅拌即可,但从来不敢奢望用鸡蛋搅拌,上锅后大火快蒸,蒸熟后再撒上细盐,浇上蒜汁、辣椒油,那红亮亮的油色便沿着菜叶缝隙缓缓渗入,香气扑鼻,竟也勾得人垂涎欲滴。
野菜虽经母亲巧手点化,但终究脱不去根子里那深沉的苦涩。灰灰菜渥酸而食,其酸味虽可醒脾,却常常酸得人牙齿打颤;马齿苋虽说蒸熟即可食,不过即使调上香油蒜泥,但咀嚼到最后,舌根仍会泛起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气,仿佛大地的叹息始终萦绕在唇齿之间。
如今时过境迁,野菜却摇身一变,成为城市餐桌上难得的稀罕物,顶着“山珍”之美名登场,身价倍增。在宴席上,我曾见到一盘清炒刺角芽被隆重端上,众人争相品尝,纷纷称赞其风味独特。刺角芽那些桀骜的尖刺也被精心炮制,青青的嫩叶柔顺地躺在雕花饰边的瓷盘中,油光闪亮。我夹起一筷,送入口中,咀嚼间忽然忆起当年被刺破的手指——那微小的红点,此刻却如火一般灼烧着我的味蕾。刺角芽脱去了尖锐的刺,却脱不去沉甸甸的往昔;即便被裹上油亮光鲜的外衣,也裹不住我心底曾经的苦涩记忆。
城市人追逐野菜的野趣,用花花绿绿的饰物将其点缀成盘中珍馐,咀嚼的已不再是苦涩滋味,而是一种刻意追求的、精致包装过的“乡愁”。它们被摆上富丽堂皇的餐桌,根上的泥土被洗得干干净净,连原有的滋味也被芡粉挂糊层层裹住,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面目,在觥筹交错中为食客助兴。或许野菜可以在大棚里批量生产了,而我心头却依然回响着铁铲掘入泥土的声音,隐约看见自己手指上结痂的血痕——眼前精心修饰的“乡愁”,如何能遮盖住那个年代真实的、深入骨髓的荒寒?
感恩野菜曾在饥荒的岁月丰盈了我的肠胃,浸润了我的血脉,纵然时光流转,亦无法忘怀!我心里明白,野菜永远不会升华成为一种精神、一种图腾。在我眼里,它只是一条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味觉纽带。我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要珍惜眼前的丰衣足食,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