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淮海路。太阳晒得马路烫脚,空气里甜滋滋的焦糖味,混着新出炉面包香,还有……嗯?一点点咖啡豆的焦香?蛮复杂的。
爷爷老沈,头发梳得滑溜溜,旧衬衫像新烫过,老克勒派头十足。阿哥小斌,眼睛像粘牢在手机屏幕上。我踮起脚,望望前面光明邨门口那条扭来扭去的长龙——噶许多人啊!
爷爷眉头皱得像麻花,手指头笃笃笃点着马路牙子:“喏喏喏!老松顺当年就立了此地!拆脱三十年了,拆得影子啊寻勿着!”
阿哥头也不抬,手指头在屏幕高头飞:“爷爷(yaya),侬讲的老松顺、沧浪亭,地图高头根本么呀!” 他撇撇嘴,手机塞回袋袋里。
爷爷叹口气,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老早此地是‘美食金三角’!老松顺的八宝鸭,香得来三条马路外头都闻得着;沧浪亭的面……” 他还没讲完,阿哥眼睛尖,指着前面:“喏!光明邨不是还在?阿姨爷叔照样排队排到拐弯!”
挤出队伍,阿哥塞过来一只刚出炉的鲜肉月饼,烫手!我小心咬一口,肉汁噗出来,鲜的呀!爷爷也咬一口,嚼了半天,轻轻摇头:“小辰光味道,哪能好比!老师傅自家熬猪油,肉馅一刀一刀手剁出黏性……现在?”
他压低声音,像讲秘密,“机器绞绞,冷冰冰的机器味道,吃勿出人情味嘞!侬晓得伐?福州路‘老半斋’,老字号帽子为啥敲掉?就是刀鱼汁面偷工减料,老吃客一记头跑光!”
我舔舔嘴唇上的油,插嘴:“但是爷爷,老大昌现在勿是蛮闹猛?我看年轻人都在排队买冰糕打卡呀!”
爷爷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七十七年历史的老大昌,零二年撑勿牢搬到浦东,老师傅走脱多少!现在回来的‘掼奶油’,啊是原来俄罗斯老师傅的老方子?” 他眼睛眯起来,像要穿过人堆看到老早。
“真正老味道,像绿波廊眉毛酥、老人和糟鸡,全靠老师傅手上功夫,慢工出细活!现在?统统中央厨房,标准配方——本帮?粤菜?川味?混一道变‘四勿像’,吃进嘴巴里像走错片场!” 爷爷讲得有点激动。
我想了想:“所以市中心人气勿及从前,是味道变忒了?”
爷爷突然有点光火:“何止味道!过去堂倌眼睛多亮?老客踏进门槛,话还么讲,一碟糟毛豆先端上来了!现在?”
他目光越过闹哄哄的人头,看向远处高架上流来流去的车子,“造高架,拆脱半条淮海路,老店像树连根拔起,新店……根呢?老早讲‘吃氛围’,是热络人情暖着饭菜香;现在讲‘流量’,冷冰冰的数字罢了……”
爷爷手抖抖索索,从衬衫内袋摸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边角都磨毛了。“喏,1985年,我跟那现在一样大,老松顺最后一顿年夜饭,清炒虾仁,粒粒像珍珠!这味道啊……”他喉咙口一哽,“就剩阿拉格帮老棺材烂在记性里哉!”
照片里灯光黄黄,人影糊糊,但感觉好热闹,好温暖。阿哥默默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把这张老古董存进了云端。我轻轻挽牢爷爷的手臂。
光明邨窗口飘出来的酱卤香,一阵阵,老浓老浓的,硬生生和街边的焦糖味混合在一起,飘向车水马龙的淮海路。
“走!”爷爷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把抓紧我的手腕,“带那去陕西北路美新吃汤团——还好这家老店还在!” 他居然摸出最新款的手机,手指头戳戳点点,“再晚点卖光忒了……这种老味道,活一天,就要守一天。”
他用手机导航老店位置的样子,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
阿哥习惯性摸手机想扫码付钞票,被爷爷一把按牢。爷爷笃定定把几张纸头钞票递到柜台里,换回来三碗温乎乎的汤团,两盘三丝冷面加辣肉。
暖意从碗底透出来,爷爷小心端起来,白花花的热气“噗”一下腾上来,马上糊牢了他的眼镜片,窗外的玻璃大厦一下子变得糊里糊涂。
我指尖碰到小碗边渗出的微温,一丝丝熟悉的猪油香钻进鼻孔。阿哥吸冷面的辰光闻到香味,也赶紧塞了一只汤团到嘴巴里。
爷爷眼镜片上的雾气退得飞快,他目光穿过还在飘的热气,望向窗外的川流不息。
他轻声讲:“老底子吃食,是用人情味道的炉灶煨出来的。现在呢?吃食没了魂,高楼造得再多,也不过是玻璃搭的戏台子。” 他手指头无意识地在汤圆碗边沿上摩啊摩,像在摸那些早就被推土机推平的砖头瓦片。
“阿拉这辈人,像守着最后一点火星的柴爿,火星一熄,那些垫松针的小笼、冰镇三小时的肉丝、熬足时辰的汤头……真就只活在灰堆里了。” 他讲得有点悲壮。
我看着碗里白白胖胖的汤团,咬开一个,甜甜的黑洋沙流出来,又烫又糯。阿哥在旁边“嘶哈嘶哈”地吸着冷面,辣油放多了,辣得直咧嘴。爷爷吹着气,小心地咬着他的汤团,眼镜片又有点起雾了。
窗外,淮海路上,穿着时髦的小年轻举着网红奶茶走过,隔壁桌两个头发花白的阿姨在用老式搪瓷杯喝豆浆,讲着几十年前的老店……
这热气腾腾的老店里,新和旧,明明就在一道呀。爷爷讲的“魂”,好像也没跑远,就在这碗汤团的热气里,在阿哥被辣到的怪样子里,也在爷爷用新手机导航找老店的那股子倔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