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善东
初秋的日头还带着夏末的余威,晒得后颈微微发烫。我蹲在自家菜地里,指尖掐住南瓜蒂时,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熟得正好的南瓜就这样落进掌心,沉甸甸的,带着刚离藤的清腥气。表皮是深绿间着土黄的纹,像极了老家院墙上爬满的那些,母亲总说这样的南瓜才养人,瓤子金贵,能熬粥,能做馅,还能留着籽儿明年再种。
装了些许往父母家去,车后座被南瓜的清香填满。父亲早搬了小马扎在院门口等,看见我就说:"就等你这南瓜呢,你娘早上五点就起来发面了。"母亲八十有余,脑梗、心梗经常折磨着她,每天都得用阿斯匹林等防凝血的药,但听说我要吃南瓜包子,还是系着蓝布围裙从厨房探出头,鬓角沾着点面粉:"赶紧卸下来吧,我正等着剁馅呢。"
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晾衣绳上挂着刚收的绿豆荚,阳光穿过叶隙落在母亲银白的发丝上,晃得人眼睛发酸。这场景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老巷,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饭菜香。那时候我家住在巷尾,隔壁二妮家的院墙上爬满了南瓜藤,秋天一到,黄澄澄的南瓜就吊在我们两家的墙头,谁先看见了,就摘下来分一半。
"想啥呢?"母亲用铜勺子挖着南瓜瓤,橙黄色的汁水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滴,"快过来帮忙,你嗒(父亲)剁葱姜呢,我这南瓜得蒸软了才能拌馅。"父亲在一旁的石桌上叮叮当当剁着姜,看见我发愣,也笑:"是不是想起二妮了?前阵子她还托人带了点她们家种的花生,说你小时候最爱吃她娘炒的。"
蒸笼冒着白汽,把厨房熏得雾蒙蒙的。母亲的手在面团里翻搅,面粉沾了她满手,像落了层雪。"你小时候啊,"她一边揉面一边说,"就盼着秋天吃南瓜包子。有一次我蒸了一笼,你和二妮蹲在门槛上,一人手里攥着两个,烫得直甩手,也舍不得放下。"我记得那时候的南瓜馅里总要放些虾皮,是父亲从安城煤矿集市上捎回来的,鲜得很。二妮总爱抢我手里的,说我妈做的馅里糖放得多,甜丝丝的。
面团在母亲手里变得温顺,一会儿就成了一个个圆剂子。她的手指关节有些变形,那是年轻时在地里干活落下的毛病,可做起包子来,依旧灵活得很。"到什么季节吃什么东西,"她捏着褶子,声音被蒸汽裹得软软的,"这是老理儿。春天吃香椿,夏天吃瓜,秋天就得吃这南瓜,顺应时节,人才舒坦。"父亲把拌好的馅端过来,南瓜泥混着葱姜和肉末,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你娘说得对,"他帮着摆包子,"就像村上的老一代,一辈子侍弄庄稼,什么时候种什么,什么时候收什么,门儿清。他总说,庄稼人不能违了时节,人活着也一样。"
蒸笼上汽了,"呜呜"地响。母亲把最后一个包子摆进去,盖上木盖,说:"得蒸够一刻钟,火不能太急,不然皮会硬。"父亲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我蹲在他旁边,看火苗舔着锅底,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冬天围着灶台,看母亲蒸馒头,听柴火噼啪作响,闻着满屋子的麦香,觉得日子暖和又踏实。
二妮后来嫁去了南乡,老巷拆了,我们也搬了家。有好多年没再见过那样的南瓜藤,也没吃过那样的南瓜包子。直到去年秋天,我在自家菜地里种了几棵,看着它们从细苗长到爬满篱笆,再到结出圆滚滚的南瓜,忽然就明白了母亲说的"顺应时节"是什么意思。不是非得吃什么,而是在某个季节,闻到某种味道,看见某个场景,就像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老时光里的人啊,事啊,就一股脑地涌出来,暖暖的,带着南瓜的甜香。
"开锅喽!"母亲揭开蒸笼盖,白汽"腾"地涌出来,带着南瓜和麦香的气息漫了满院。包子一个个胖乎乎的,褶子捏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小士兵。父亲先捡了一个,用筷子戳开个小口,吹了吹气,递到我手里:"快尝尝,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儿。"
咬一口,暄软的面皮裹着绵密的南瓜馅,甜丝丝的,带着点虾皮的鲜。热气烫得舌头发麻,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母亲递过毛巾:"多大的人了,吃个包子还哭。"我看见她眼角也湿了,父亲背过身去,假装在看院墙上的丝瓜藤。
阳光穿过厨房的窗户,落在蒸腾的热气里,像极了老巷里那些慢悠悠的午后。二妮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南瓜藤在墙头上沙沙作响,母亲喊我们回家吃饭的声音,穿过青石板路,落在岁月的褶皱里,再也没走。
原来有些味道,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就像这南瓜包子,就像母亲说的"到什么季节吃什么东西",其实吃的哪里是食物,是故乡,是童年,是那些再也回不去,却永远留在心里的旧时光。
父亲把凉透的南瓜籽收进玻璃罐,说明年开春种在院子里。母亲在收拾碗筷。我坐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阳光和南瓜,忽然觉得,所谓故乡,不过是有父母在的地方,有南瓜包子香的地方,有那些让你想起就觉得温暖的人和事的地方。
秋天真好啊,有南瓜,有包子,有父母在身边,还有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