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峰

一

第一次知道酉阳花田的名字，是从朋友们口中得知的。而花田最著名的风景，就是花田梯田。

重庆也有梯田？带着这份好奇，当时我就打开了手机，搜索花田梯田，那是宛若哈尼梯田一般的人间仙境、金色田园。

没想到，人生兜兜转转，我居然就有了一个机会走进花田，去一赴心中的桃源。

一路穿山越岭，过菖蒲盖大草原，终于抵达花田云上，一处建在悬崖绝壁的平台。

这是山间的高处，天很高，地很阔，一个个山包如同起伏的波浪。山间如此的辽阔，足以把视线和身心安放。就像当年李白在摩围山远眺，写下了“摩围山下月，明月峡中生”的光景。

山下，像一个巨大的盆地，花田梯田就在斜坡上安卧。就在我试图辨清它的时候，老天感动得流了泪，洒下一场纷纷扬扬的雨。不大不小，恰好够在山间升腾起一团团云雾。

站在花田云上，看着眼前的云海，几乎就是一个沸腾的云的火锅。云雾跳啊，笑啊，闹啊，狂欢着，拥挤着，争先恐后着，把远山和近树装扮得仙气十足。

我踩在一朵朵云团之上，如同腾云驾雾而来的人，体验了一把身为神仙的奇妙。那隐在云雾之下的梯田，终究未能一见。我猜，它还没有准备好见我；而我，也还没有酝酿好心境，准备好抒情。

这世间的相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无论是人，还是风景。当缘分到了，也就见了。之后，是漫长无期的别离。但你知道，彼此的生命已经有了呼应与羁绊。

这天地间的清新唯美，云雾间的影影绰绰，不是桃花源又是什么？

天地有大美。终有一日，它会轰然绽放在你的眼前，猝不及防，亦不设防。

因此，当朋友遗憾地告诉我，看不到花田梯田时，我却异常兴奋地告诉他，雨天有雨天的景致。云海中的梯田，藏起来害羞的模样，犹如琵琶半遮面，花未开时月未圆，才是最美的风景。

二

沿着花田云下的山道向下，来到何家岩村。雨中，灰墙黛瓦的古村落徐徐展开它的芳容。

村口是一个非遗产品店，出售“花田喜事”四大产品。村支书告诉我，“花”就是花田油茶，“田”就是花田贡米，“喜”就是花田蜂蜜，“事”就是花田贡茶，都是花田特产。

见到外人来，店主却远远地躲在了门外。免了推销的顾虑和盯梢的忧烦，大可自在地看，自在地聊。

那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座与世无争的山村，山民淳朴得像花田的泥土。

出了小店，我就走不动了。迎面是一处起脊的瓦房，足足有好几丈，正中间屋脊上是一个“山”字形的装饰，两侧是飞檐。正屋两端，并不是山墙，而是斜下来的偏房，让整个建筑呈现一个宝盖头，正是“家”这个字的具象。

“你真有眼光，这是我们何家岩村最先富起来的人家！”就在我拍摄这处宏大建筑时，村支书告诉我，“这家人在东北创业，致富后不忘反哺家乡，每季度回家一次，看望老母亲的同时参与村上建设，成为新乡贤之一。”

村里的人多姓何。眼前的何家大屋，历经数十年风风雨雨，依然保存完好。只是在屋檐雨水滴落的地方，长出了一道道嫩绿的青苔。一株蒲公英正在雨中高举着花伞，它的孩子将在雨后的第一缕清风中飞向远方，就像屋檐下的何家子弟。

四四方方的院子，安放着老家与乡愁，安放着童年与青春。在这样的房子面前，几乎所有的人，都能一眼千年，一眼故乡。而村子里，这样的宅子很多。房前屋后，养花种菜。花椒、香椿、柿子树、李子树……叶片上闪耀着明亮的光，仿佛在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想，这么美好的地方，定人杰地灵，定卧虎藏龙。于是，我把呼吸调整到轻柔频道，连脚步也一并放轻了许多。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广场。两架高高的水车立在中央，转动着山村的晨昏。左边是一溜民宿，右边是村史馆。在院坝里抬头望，万丈绝壁，直耸云天。整个何家岩村，像安放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

“我们这一代何家岩人是很享福的，但是我们的祖先就造孽了。”在村史馆的讲解中，我知道，先民们安居何家岩是为了躲避战乱。从唐朝起，山民就来到这四面环山、易守难攻的地方，取木建寨，开荒垦田，经过世世代代的生生不息、瓜瓞绵绵，形成了“村以姓得名、寨依岩而生、田以梯为形、民以耕为乐”的生活场景。

听上去是一个美好的故事，然而故事总有另一面。尽管何氏族人披荆斩棘、风雨兼程、披星戴月，千百年来，何家岩人却吃不饱，穿不暖，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所幸的是，这样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改变何家岩村人命运的，是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

山路修通了，山村与山外的世界连接了起来；产业发展了，苗绣工坊、临崖咖啡厅、明德书院、会议中心、高端民宿，在村里遍地开花。本地人才也纷纷回到了村里，建设家乡。

昔日的“穷旮旯”变成了“金窝窝”，“茅草棚”变成了“黄金屋”。这里，呈现出“心中有个桃花源，桃源深处有花田”的美好景象。

三

村史馆后面，是一家苗绣工坊，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廊檐上绣香包。

我上前问好，老人笑意盈盈。看上去，她有七八十岁了，正在用一针一线绣香包。香包是黄色的，扇贝大小，看上去很精致。里面，装的是碾碎的艾草。我拿起来闻了闻，一股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提神醒脑，清新怡人。

“这样的香包好不好卖？”我问道。老人告诉我，她不用卖，只负责做，有年轻人在网上直播售卖。这样的香包供不应求，很多客人下单后知道做不赢，还留言可以等、慢慢做。

是的，慢工出细活。这大山深处的苗绣，绣的不是工艺，而是山里的时光，生命的年轮。香包自带有山野的风、民族的光、时光沉淀的美好，自然大受欢迎。

村支书告诉我，这样的绣工，村里有好几个，从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到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有。而这，只是村里产业的一个缩影。

走到一户人家门前，门口的几块牌子吸引了我——重庆市美丽庭院、酉阳县传统民居、最美家庭、书香家庭、乡村振兴信用户……排成一溜挂在木制的山墙上。

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得享如此美誉？就在我打望时，主人家走了出来，热情地邀请进屋品茶。宽大的临街房里，十几人正围坐在几张木制方桌边喝茶。

男主人看上去有五六十岁，个子不高，却很热情。聊天的时候，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原来，当天是他儿子回家探亲，亲朋好友一道前来相聚。他这个儿子已经是大校级别。这也正印证我的那句话——何家岩村，卧虎藏龙。

老人说，他感恩党和政府，让何家岩村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们恭喜他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祝福他健康长寿。他的儿子也表示，自己会不忘家乡，尽己所能，把何家岩村建设得越来越好。

保存完好的何家岩，让飞出山村的游子，心系之，情牵之，魂绕之。同时，也能更加放心地在外打拼，施展抱负，回报社会，建功立业。这，恰恰是家乡与游子的双向奔赴。

雨已经住了。路遇一位保洁大妈，村支书打招呼说，唱一首山歌噻？大妈羞涩一笑，张口就来。她在前面走，我们在后头听，山歌在山谷中回荡，仿佛走在一段电影镜头中。

乘车离开，回望绝壁之下的何家岩。起初，还能看到一栋栋错落有致的老房子。再后来，村落就掩映在苍翠的林木间，与大山融为了一体。再后来，何家岩就是一抹青绿，一缕流动的晕染，一幅在心间氤氲着乡愁与诗意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