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國內西餐巔峰,十有八九你會想到上海或北京。
但其實,國內排名最高的西餐廳(Asia’s 50 Best Restaurants Award),開在瞭著名“珠三角美食荒漠”,深圳。
更有趣的是,這傢餐廳,還稱得上是深圳第一間真正意義的西餐Fine dining(精致餐飲)。
它背景顯赫,是「美國最年輕米其林三星大廚的首間海外餐廳」,剛開業便引起眾多北上廣美食愛好者,千裡迢迢前來打卡。
但作為一間人均2K+的西餐,你吃不到普遍認知的昂貴食材(法國鵝肝/松露、進口牛肉、伊朗魚子醬等),而是大量本地的風土特色,使用的99%的食材來自於中國本土。
甚至大膽提取一些中餐原型來進行法餐的表達,是一張完全為本地而設的菜單——在4年前,外國名廚來國內開店給你設計新菜單都少見,更別說大膽汲取中餐邏輯,挖掘中國食材。
這傢餐廳叫做「Ensue」,好吃不好吃,這些年來美食愛好者與美食評論界之間,爭議不斷。
從四年多前開業後拜訪至今,我們眼看著它在深圳,迅速打開瞭精致餐飲的格局,直接改寫瞭這座城的餐飲風向。
那麼關於Ensue,到底有趣在哪裡?我們今天來好好聊聊。
人均2000+高級餐廳
是否更懂中國食材?
Ensue在2019年開業於深圳,是頂著「美國最年輕的米其林三星大廚Christopher Kostow的海外餐廳」為名號而來。
簡單介紹一下,Christopher Kostow位於加州納帕谷的餐廳The Restaurant at the Meadowood,自2011年便摘下三星並連續9年維持紀錄,直至2020年山火將餐廳摧毀。Christopher 在加州的餐廳,主打的是「可持續的加州料理」,專註於使用在地食材的Farm-to-table理念。
在國內,尤其是上海、北京、香港、澳門等地,都有不少外國名廚開的餐廳,基本都會帶著自己的品牌故事與招牌菜立足,但在2019年之前,這類餐廳,多少有些像素級平移的意思。
但Ensue並不想僅僅開一傢分店。
甚至在籌備過程當中,Ensue請來知名食評人謝嫣薇當顧問,而她的原話是:“不是膚淺地開一傢名廚的海外分店,把對方的品牌故事和菜單原封不動地搬過來瞭事。”
這就意味著這一支基本以外國大廚為主的團隊,沒有把歐美公認的好食材遠運至深圳,而是在陌生的中國找不太熟悉的食材重新研發。
不僅食材來源被框定在本土范圍內的,還要挖掘小眾潛力的食材入饌,這也是為瞭遵循Christopher Kostow在納帕谷實行的理念。
這種理念如今並非稀缺,比如上海著名二星餐廳Da Vittorio,也在將中國海鮮融入自己的菜單中。
但在2019年時,能如此徹底地貫徹這一理念並推行的Fine Dining餐廳,在國內來講,還是非常先鋒。但這也並非沒有弊端,我們後面說。
就拿最近幾次吃Ensue的菜單來說,食材的風土構建來源於一張約400年前明末清初時期的廣東地圖,其時廣東地域幅員遼闊,如今的海南、福建、廣西都有部分隸屬於廣東。
Ensue就以這張地圖為風土索引設計的菜單,選用的本土食材極其豐富,即便本地資深食客,也未必都知道。
開場一道Amuse Bouche (開胃小點)就奠定瞭如此基調:用上瞭一種廣西的假蔞葉。
這是一種野生香草,香氣獨特(在當地常常用作調味,例如混合紫蘇炒田螺),填入大連雪龍和牛的裡脊肉,用百合與小幹蔥調味,做成瞭韭菜盒子一般的天婦羅,入口香脆,且在味道與口感上更有層次。
開胃小點,還有用肇慶封開的板栗,做成板栗撻,搭配北京的多姆芝士;用湛江土豬肉,雲南宣威火腿和潮汕名物老香黃做的酥皮餅不算特別,但組合有趣。與之搭配的是茶湯,用到新會的小胎柑,加入苤藍調味清口。
一道開胃小點,幾乎用上瞭10種地方名物。
還有一道湯,用到咸豬肉、鮮豬肉、鮮筍,是江南醃筍鮮的搭配,再加入自制的清遠雞火腿(西餐中少見),大連60頭瑤柱、湖南的有機筍幹,潮汕的響螺片,新鮮的雞肉、螺頭,結合成非常粵式的湯底,以咸鮮撞上清鮮,最後再加入本地產紫蘇花,淡雅的香氣點綴在湯頭,簡單卻很有存在感,整道湯風味結構緊密,很有中式韻味。
除瞭在挖掘食材,Ensue也參與到國內少見食材的開發上。
例如引入來自西班牙的黑蘿卜種子,與雲南的農場溝通種植,歷時一年多成功培育,使得這外國優質食材也有本土產。
還有一種來自湖南的筍瓜,也是外國引入,外形似小南瓜,但內裡卻汁水豐盈,是中西餐中都是少見的食材。
連餐前面包也見到有趣的搭配:用十年新會陳皮與黑龍江紅豆調味制作的黃油。
Ensue菜式,並不僅限於中餐食材,還有不少中餐的原型,卻依然是法餐的表達邏輯。
例如有一道開胃菜,用到瞭廣西的涼薯(跟廣東沙葛類似),口感爽脆,意想不到地搭配瞭赤貝和福建的貴妃蚌,後者快速焯燙後,調味是自制的黑松露XO醬汁,底部還有一層用白米露調制的蛤蜊汁,很鮮。
這道菜的靈感來源是粵菜裡的豆豉炒蜆,但是做成瞭開胃冷菜版本,鮮味清爽,本廣東人吃瞭也覺得有種“中西互通”的妙趣感。
還有一道鯛魚,靈感則是來自雲南的包燒,但呈現出瞭三層滋味:
第一層是將海南的鯛魚,搭配上香茅葉油、順德的乳清包裹在海南芭蕉葉裡烤焗,凸顯魚肉鮮香;第二層是用魚骨高湯加入青咖喱、山胡椒油做的醬汁,滲入東南亞風味;第三層是以雲南建水的草芽和四角豆做的配菜,來個清爽收尾。
一些普遍會用外國名貴食材撐場子的主菜,Ensue也在國內食材中找到同類的最優。
例如有一道蟹饌,取兩種蟹構建多層風味,先以蘇州大閘蟹做成蟹黃醬,再加入紹興酒調味,搭配鹽漬過的海南板栗番薯,以大閘蟹發酵的蟹味醬作伴;再以延邊雪蟹拆肉做成濃湯汁作底,頂部用的是成都都江堰的魚子醬提亮鮮味(都江堰是繼千島湖之後最受關註的國產魚子醬)。
驚人的好吃,完全把食材優勢最大化。
但在人均2000+的語境下,堅持要用國內食材的弊端,有時也難免顯露出來。
比如普遍會用到進口牛肉的菜式,Ensue選用的大連的雪龍和牛,雖然是已知國產和牛裡價格最高的,但論口感與食味,目前都與進口和牛有差距。
還有一道鰲蝦,也是選擇國產品種,無論是肉質的細嫩度與鮮甜度,都比進口鰲蝦遜色不少。
尤其是高端餐廳愛用的新西蘭鰲蝦,肉質回彈,滿口特濃鮮味,就讓人深有滿足感,而當天吃的這份明顯熟度也過瞭,口感就更柴瞭,難免感覺可惜。
再往上一層來說,因為是做在地創新風味的命題,有些從中餐裡提取靈感的菜式,滋味也可能過於劍走偏鋒……
例如有一道菜,在一塊燉煮成巴東牛肉般口感的鵪鶉下,搭配瞭以雲南的紫米、黑龍江白芝麻粥、諾鄧火腿、新疆紅棗、四川核桃拌煮而成的小米粥(?),味道中有酸有甜有咸,口感有軟有硬有粘稠,著實有點摸不清要表達什麼。
但不可否認的是,作為西餐背景出身的外國廚師團隊,他們對中式食材的挖掘探索程度,確實下瞭狠功夫。
如果參觀Ensue的後廚,難免會感嘆:這裡完全是一個中餐食材的實驗室!
例如懸吊風幹的章紅魚骨,會用於制作高湯;甚至還有用到大連海膽,參考烏魚子的做法風幹,最終呈現出異常咸鮮的風味,這些處理,一方面是為瞭增加獨特的滋味,一方面也是為瞭減少食材的浪費。
你還能見到各種garum(類似魚露的發酵汁),也是取本土食材發酵萃取,所以會看到陽澄湖大閘蟹露、潮汕響螺露,甚至牛肉露……
就連醋這種基礎西餐調料,Ensue也是取本土風物自行發酵,細看起來產地豐富得驚人。
例如深圳糯米糍荔枝醋、成都龍泉水蜜桃醋、遼寧南果梨醋,福建楊梅醋、四川脆紅李子醋、江蘇麒麟西瓜醋……除瞭各種醋之外,還有發酵雲南洛神花蜂蜜等等,後廚一角儼然變成瞭一個小型的發酵實驗室。
其實選用中式食材作法餐的表達,並不是Ensue獨創,有不少西餐廳都有此舉措,如亞洲50佳餐廳之一的香港餐廳VEA,也是其中的代表。
但能用到99%的本土食材,並且連續幾年死磕出小眾搭配的,國內似乎就獨有Ensue在堅持。
也正是Ensue的菜單的前瞻性,也使得它獲得國際的認可。
2022年「亞洲50最佳餐廳」(Asia’s 50 Best Restaurants Award)首次上榜就得第19名,2023年度排行31名,是整個廣東有史以來唯一的上榜餐廳,也是內地西餐排名最高的餐廳。
這樣的成績非常亮眼,把Ensue推到瞭國內精致餐飲(fine dining)的風口浪尖。
這大概是第一次,深圳在餐飲行業上,擁有瞭來自國際的註視。
短期爆發的深圳精致餐飲
把時間線撥回五年前,那時Ensue還不存在,如果說深圳有什麼Fine dining,那大概隻有Voisin Organique(一間擁有規模化、符合歐盟標準有機農場的有機餐廳)。
但在2018年,深圳似乎已暗暗積攢瞭一股勢頭,在那一年,深圳的人均GDP首度超越瞭香港,此後以非常驚人的速度增長,僅次於北京上海,連省會廣州也排在其後。
經濟的推動,自然會助長餐飲水平提高,而深圳一直不缺抑賴於高消費人群的高端餐飲,人均上千的餐廳比比皆是,隻是大多集中在潮汕菜、日本料理與扒房為主要品類,精致餐飲幾乎毫無立足之地(高端餐飲與精致餐飲是兩個概念,前者主要以金額定位。而精致餐飲fine dining的概念來自於歐洲,除瞭消費層次外,更重要的是菜式、流程、服務等一系列的綜合體驗)。
到瞭2019年,Ensue的創始人們看好深圳這片市場,成功引入國外名廚來合作開店,自此之後,隻用瞭不到五年的時間,深圳便成為瞭精致餐飲的代表城市。
根據美團“精致餐飲行業洞察”的數據顯示,截止至今年上半年,深圳精致餐飲門店數達到481傢,僅次於上海、北京,一舉沖到瞭全國第三,這個數字,是在近2-3年內實現的。
為什麼呈現出瞭如此爆發之勢?
除瞭經濟實力外,深圳的餐飲消費群體,正深刻影響著這座城市的餐飲面貌。
根據《粵港澳大灣區餐飲消費報告》顯示,25-30歲的年輕群體是深圳餐飲消費的主力軍,占比高達31.4%,高於全國餐飲大盤。
正如消費層一樣,深圳的關鍵詞是「年輕」,這座城市很年輕,主力消費群很年輕,就連這些精致餐飲背後的老板、主理人甚至主廚也都很年輕。
Ensue背後的創始人就是兩位90後,另一深受歡迎的西餐廳AVANT的主廚兼創始人,也是96年的貴陽人田澤宇,包括去年剛剛開業新派西餐Fumee的主理人David,主廚Janet,還有精致潮州菜珍庭的主理人馬英達,都是年紀輕輕的90後。
這種年輕化,幾乎貫穿在深圳的餐飲基因裡。
Ensue的創始人也分析過客源的構成,深圳本地的食客占比較高,但並非早已紮根的「老錢們」,而是城市的新貴,例如年輕的富二代,海歸回流發展的年輕人,地產業、創新科技和先進制造業等本地強勢企業的年輕白領、金領等。
這令到深圳有著其它廣東城市完全不同的消費觀念:它不像老廣那麼講究實在,而是對新事物有更高的接受度,也更願意為高端精致餐飲花錢。
但打開瞭一個全新的精致餐飲局面,是否代表著商業上的成功呢?
Ensue在名氣上獲得的成功,並不意味著這是一個經濟收益高的項目,創始人對此直言不違:Ensue是自己想要在深圳建立的理想Fine dining,但並不以賺錢為目標導向,靠的是在其它行業的投資運營資金去反哺。
事實上,不少Fine dining在研發與維護上有巨大的運營成本,即便是高昂的人均也不代表高額的回報。
例如曾經的世界第一餐廳Noma,最低人均約4000元人民幣依然一座難求,穩定的客流也難逃閉店的命運,創始人、主廚勒內·雷澤皮(René Redzepi)之前已宣佈Noma將在2024年年底永久結業,他也公開指出:“我們必須徹底重新思考這個行業……這是不可持續的。身為雇主和人類,這行不通。”
而再看回深圳,今年經濟下行,在深圳本強勢的地產業也受創,更直接影響瞭這部分群體消費。
有些餐廳經營者透露,今年的入座率甚至不到50%,是份外艱難的一年;甚至有些fine dining在開業不足一年的時間裡,已悄然閉店,這裡有部分餐廳除瞭經營策略的問題,也有部分原因是投資人的急於進場,所以從商業的角度,Fine dining在深圳的下一步還有著很多未知。
而對於業內人來講,更令人擔擾的是,深圳還不是留得住人才的土壤。在今年,Ensue的主廚Miles Pundsack-Poe選擇離開,目前新任主廚團隊正在適應當中。
畢竟,擁有精致餐飲的消費人群是一回事,吃得懂精致餐飲又是另一回事。
與深圳相比,上海、香港這樣的城市就更趨成熟,有留得住外國大廚的市場,例如上海有Paul Pairet、香港有Richard Ekkebus、Umberto Bombana等,他們都把自己的餐廳,經營成當地餐飲的一張響當當名片(針對西餐來說)。
而深圳這座城的精致餐飲結果導向如何?我們也隻能拭目以待。
圖文 - Sun Sun (部分由受訪者提供)
編輯 - mm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