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盛夏如炽,暑气蒸腾,人如困在蒸笼里,整个世界也仿佛在骄阳下蒸腾翻滚。太阳铆足了劲儿晒透空气,烤熟行人的脊背,热气黏在皮肤上滚下汗水。蝉鸣声震耳欲聋,铺天盖地袭来,直钻入人的耳鼓之中,使人心烦意乱。在这样窒闷凝滞的空气里,想起了一味沁凉甘怡的解暑之物——酸梅汤。那乌梅、山楂、冰糖、薄荷等等材料交相作用着熬煮,甜中一点微酸,正是炎夏里解渴驱热的极妙灵方。
最好的酸梅汤,一定是自己亲手熬制的。酸梅汤的熬制,实非易事。乌梅得肉厚核小,乌黑色或棕黑色,带着点白霜,桂花则要色泽鲜明、形态完整、花瓣饱满的,陈皮非新会十年以上不可,其味方沉。材料备齐之后,需以文火慢煨两三小时以上,其间要不断撇去浮沫。汤色最终凝成清亮的琥珀色,满溢着乌梅特有的甘润,桂花的清芬亦于其中若隐若现。每次熬煮时,煮汤的厨房水汽氤氲,汤汁煮沸翻滚,紫黑里渗出微红的糖梅块儿,在滚水里浮荡不止。咕嘟着直冒热泡,一股酸甜中掺着草木气息的味道,在空气里缭绕弥漫。锅盖缝隙里溜出的甜香就像无形的藤蔓,悄然爬满了整间屋子,牵引着鼻子寻香而至。
熬煮好酸梅汤之后,最好的喝法是先晾凉了,再放入冰箱中冰镇透了。我习惯用一只古色古香的青瓷碗饮用。当琥珀色的琼浆被倾入青瓷碗中,汤液摇晃,晶莹剔透,冰气随之扑面而来。到阳台摘洗几片薄荷叶子,让碗里浮着几叶鲜嫩的薄荷,宛如翡翠小舟漂漾在琥珀湖面上。往这湖面上,还可以再投入几个晶莹剔透的冰块。待得一碗冰镇酸梅汤端至手中,碗沿沁出凉意,先不能急饮,须含一口在舌尖,酸甜之味便如花朵层层绽放开来。凉意自喉头蜿蜒而下,如一道清冽的溪流,直灌入腹中,顿觉耳根都浸入一片沁凉的静谧里。宛如干渴大地上落下的清雨,喉咙里似有甘泉涌动了。夏日里燥热的人心,便如被这冰水洗濯过似的,熨帖舒服了。
如今,便利店的冰柜里也排满了易拉罐酸梅汤,配方科学,味道均一。然而拧开拉环,甜酸入喉,却总觉少了些什么。是汤味变了么?或许汤味未变,倒是人心变了。工作繁忙,我已经很久没有亲手熬煮酸梅汤了。酸梅汤,这解暑的古老滋味,其真能解暑的,岂是那汤水本身?——实是那慢火煎熬的工夫与人心,是那份在苦热里对清凉的执着期待。每次熬煮时,守在锅边看那汩汩沸腾的汤汁,红与黑的果实在里面沉浮,锅边蒸气袅袅盘旋着上升,虽然热汽蒸腾、汗淌背脊,但人间烟火从来如此——熬过当下的炙热,方可淬出那一杯微凉回甘。犹记端碗时那郑重期待的心情,那种坐在浓密树荫下,倾听蝉鸣,细品甘霖降临般清凉的慢意,可惜早已被匆忙的日子卷走了。
真正解暑的,原非汤水,而是那熬煮时光的耐心与诚意。今日那易拉罐的开启声,怎及得上守在锅边看酸梅汤那点酸甜的涟漪层层漾开?一切的告慰,最终,只需要亲手熬煮的一口清凉,从口至喉,又渗进心脾深处。灼人的夏日便渐渐在凉意里柔软融化了。世上的清凉本是熬出来的,人间多少滚烫滋味,亦正是这样用煎熬去抚慰煎熬,最终沉淀为一盏深沉微凉的生活底味——真正消夏的灵药,并非解热的冰水,而是那颗历经煎熬却始终未凉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