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跑”字,在上海话里派了大用场。
不过,上海话讲“跑”,其实意思不是跑,而是走。真正要跑,讲“奔”。
有句上海话叫“慢慢叫跑好了,奔伊做啥啦”。
能够熟练运用这句话的,上海话可以考过十级了。
生活当中,经常可以碰着这样的场景:
几个人笃悠悠在吃咖啡,一个人立起来讲,“哦哟,我还有点事体,要么我先跑了哦。”
然后,笃悠悠走出去,并不学刘翔。
过一歇,又来一位朋友,会问:“咦。某人哪能不见?”
还坐着的朋友就会讲,“哦,伊老早跑了(跑忒了、跑路了)。”
出动、出发,也叫“跑路”。
一家门出去到外头馆子店里去吃饭,也这样说:“辰光差不多了,好跑路了!”
断命一只女人煞死在化妆,别人等得急煞,伊只好讲,“倷先跑,倷先跑,先去点菜,我等歇一家头会得跑得来的。”
事实上,脱班辰光再长,伊也不会真的跑一步,还不是笃法笃法笃过来。
有种场合要识相。
上海人就讲,“我一轧,苗头不对,快点(或豪稍)跑路。”
反过来是“不跑”。
老早石库门弄堂里吵相骂,有人无心恋战:“侬个人不讲道理,我懒得搭侬讲下去了。”就会被人拦住,甚至拉住:“有种覅跑。”
我有两位插兄朋友,人称秀飞秀弟,年轻时在徐家汇一带名气狠响。我听说,他们的名气响就响在打好相打从来不跑,美其名曰“等警察”,狠否啊。
我曾经问过秀弟,啥体不跑?伊讲,“我又没错咯,伊拉先动手的。”
上楼拿一把扇子,也叫“跑上去”;下楼出门去接一只公用电话,也叫“跑下去”。
跑上跑下,忙是蛮忙,急是一点也不急。
问亲眷朋友借钞票,立在门外不敢进,旁边人也这样劝,“有啥啦,跑进去呀。”
借钞票当然不可能冲进去的,冲进去是抢钞票。
大人在做事体,小人围着看,大人烦了,也讲“跑开点”。
老早还有童谣呢,“小弟弟小妹妹跑开点,敲碎玻璃么老价钿。”
如果大人实在生气了,才说“死开点”,也有讲“死了跑”。
这真是死了都要跑,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事实上,上海人样样侪讲跑。
跑到屋里、跑到学堂里、跑到厂里、跑到单位里。顶狠的叫做:“有种阿拉一道跑到派出所去喏,侬敢否啊”。
现在我肯定不敢。
不相信倷啥人试试看,覅讲百米冲刺进老派,小跑步也不来讪,一只面孔绝对要被门口保安按在地上摩擦。
实在“跑不脱”,上海人也不好好叫讲,而是讲“侬跑到阴间里去啊”。
打打牌,斗斗地主,顶容易争起来:“侬还有一张旷牌3唻,跑到啥地方去啊?跑到阴间里去啊?”再粗一点,就讲:“跑到卵里去啊”。
走门串户,叫跑东家跑西家。
有些人家太要好,去得太经常,自家都会自嘲:我当伊“跑娘家”。
为了动迁假离婚,办各种手续,一只一只窗口有得跑了。
真是跑娘家也没跑得吤勤。
经常“跑娘家”,不管是真的自家娘家,还是其他人家,侪没关系。不过,假使经常跑“娘舅屋里”就有点不正常了。
因为上海话里,“娘舅屋里”是指旧货店,指当铺,是讲侬日脚难过,牛牵马绷,只好经常去卖物事当物事。
在其他地方,上海人的一个“跑”字也用得特里特出。
自来水表不叫“走字”叫“跑表”。“阿拉屋里一只自来水表哪能跑得吤快啦。”
煤气管漏气老早也不叫漏气,叫“跑气”。
吃啤酒吃汽水也讲,快点吃呀,汽侪跑忒了。
在店家里做伙计,叫“跑堂”;吃了饭想赖账,不叫“逃单”叫“跑单”。
做小生意叫“跑单帮”,做小角色叫“跑龙套”或“跑腿”。做记者,也没啥了不起,叫“跑新闻”。
出差叫“跑一逮”,侬帮我到苏州去跑一逮。
也叫“跑码头”。宁波人讲,“跑过三江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
“跑码头”,也有经风雨见世面的意思,又叫“跑江湖”。
100年前还有一种行当,叫“跑早清”呢。其实就是做贼骨头,专门趁大清老早,人家出门练身体或买菜烧饭,贼进去偷物事。
上海滩老早有跑狗场(文化广场),还有跑马厅(人民广场)。
“跑头马”这句话,绝对是的的刮刮上海话,不是苏州话,也不是宁波话,因为只有上海有得看跑马(香港忒远了)。
“跑头马”就是“争第一”。小辰光读书,爷娘关照要好好叫读,要门门功课“跑头马”。
后来打牌争上游,打大怪路子,也叫“跑头马”、“跑二马”、“跑三马”,还有“跑末马”呢。
有写成“跑头码”的,那是不晓得这个出处。
“跑火车”不是上海话。上海人要形容“满嘴跑火车”,是讲“无轨电车不晓得开到啥地方去了”。
火车容易看得到,田里山里都可看到。无轨电车才稀奇呀。
老早上海的弄堂饭店、包饭作,都有一只菜叫“跑蛋”。
跑蛋与炒蛋的区别在于,配菜是不是事先打在蛋里。
据说“跑蛋”也分帮派。虾仁跑蛋是苏州菜,肉丝跑蛋是杭州菜,蛎黄跑蛋是宁波菜,海参跑蛋是四川菜,苦瓜跑蛋是江西菜,假使跑蛋里摆咸蛋黄、雪里蕻和胡萝卜,那就是著名的苏北跑蛋。
还有一句带“跑”字的上海话,赫赫有名,叫“跑街先生”。
一般认为,跑街先生就是买办。其实据说,最早是银行及大货号的收账员。当然,收账之余,顺带便打听打听行情,送送单子。
再后来,跑街先生泛化为一切销售人员(salesman)了。
不过,百年上海滩,跑街先生里是出过不少大人物的。
随便举几个名字就如雷贯耳。比如阿德哥虞洽卿,比如叶澄衷、陈光甫、刘鸿生,最早都当过跑街先生。
有跑街的,就有跑弄堂的。
老上海还真有“跑弄堂”这个行当这一讲法呢。
小商小贩,相帮盘房小姐半夜里拿小馄饨摆在篮子里吊到三层阁的,是“跑弄堂”的;钉碗箍桶修棕绷修阳伞碬刀磨剪刀卖晾衣裳竹竿的,都是“跑弄堂”的。
相比之下,一样讨生活,跑街先生总归要比跑弄堂朋友海外点。
再哪能,黄梅天连夜烫干的独件头长衫也是长衫,再洋装瘪三么也是西装领带尖头皮鞋,开出口来也侪是“古德猫宁密斯忒王夹里”。
这种跑街和跑弄堂的区别,现在还有。
近两年有星火燎原之势。小商小贩是不许进小区了,菜农也进不来,但外卖与快递长驱直入,一部电动车开得风驰电掣像哈雷。
最最看不懂,连卖房子的,动辄几百万上千万,也跑街跑弄堂,像发小传单一样谦卑。
甚至有点像站街女,贴皮贴得来得紧。
我又要讲老话了,老早做生意,是分坐商与行商的。
跑街先生虽然比跑弄堂的海外点,毕竟是行商,还是被人看不起的。
聪明人做忒两年,侪要进写字间的呀。
啥叫坐商?我要么物事行俏,要么本事行俏,我才能坐在写字间里,等倷来求我。
几百万上千万的房子也要挜上去,也太没腔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