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李斗那句“扬州以园亭胜”,早已为这座城的千年风雅定了音。这里的园子,确似一群性情各异的文人——个园以竹为笔,在粉墙间挥洒四时变幻的墨韵;何园以廊作纸,在虚实交错中勾勒空中楼阁的奇趣。而朴园恰是一座不以奇巧争胜,偏以“朴”为名的园子。朴,源自《诗经•大雅•棫朴》中的“芃芃械朴,薪之標之”。
一、 初遇:五百步青荫洗尘心
深秋,太阳仍然热辣。刘女士的几个好友相约,赴位于江都丁伙的朴园观光。
朴园的月洞大门是天然的画框,将园内美景装裱成一轴画,形成“人在画中游”的意境,很适合拍照打卡。
朴园分东.中.西园三个景区。
踏入东园,空气里浮动着浓浓的草木气息。一座微缩的“二十四桥”率先入眼,它那月牙似的洁白拱影,轻盈地落在澄碧的水面上,宛若一句写给瘦西湖的清凉诗行。
真正的震撼,在转过那扇爬满藤萝的青砖圆门之后,才如无声的潮汐,漫卷而来一条五百余步的朴树大道,豁然铺展于前。
霎时间,暑气与尘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门扉隔绝。两侧古木参天,枝干交叠,撑开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苍翠穹顶。阳光在此地也收敛了锋芒,变得庄重而温和,奋力从层叠的叶隙间钻过,在青石路面上筛下万千摇曳的光斑,恍若一地流动的碎金。最慑人眼目的,是那株被尊为“朴王”的四百年古木。它皲裂的树皮是岁月刻写的史册,盘虬卧龙的枝干却蓄满了力量,倔强地刺向蔚蓝的天心。它不言不语,只是静静伫立,便有一种忠厚其外、风骨其内的气度,像一位退隐山林的将军,将往昔的雷霆万钧都化入了此刻深沉的呼吸里。
秋风穿过,满园便响起簌簌的松涛。那声音浑厚而安宁,不是絮语,而是千百棵古树在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古老语言,合唱着一部关于光阴的史诗。
二、 寻幽:一池碧水照丹青
若说这森森朴树是园林不屈的骨骼,那园中静卧的水泊,便是它清澈的灵魂。映月湖与蜚廉湖,宛如园林怀揣的两块温润碧玉。水面平洁如镜,将朴树的虬枝、亭台的飞檐、秋日的流云,毫不吝惜地一一揽入怀中,造化出“树在水中长,影在天上流”的妙境。偶有几只黑水鸡,成双成对,领着毛茸茸的雏鸟,悠然划开墨绿色的残荷,翅尖轻点,便漾开圈圈涟漪,搅得一池倒影翩翩起舞,那水中的幻界,竟比眼前的实景更添了几分灵动仙气。
沿湖而筑的徽派粉墙,开着各式巧妙的漏窗。每一扇窗,都成了一幅活的画框,框住一隅精妙的天地:方才还是一株临水自照的朴树,清癯的身影如诗如画;行不过三五步,窗景又换作一角俏丽的歇山亭台,正与水中倒影轻柔接吻。这已不再是简单的造园,而是以天地为素绢,进行着一场永不谢幕的构图游戏。
而园中最令人动容的,莫过于西园那株被唤作“地龙”的千年紫薇。它早已褪去向上生长的本能,庞大的躯干匍匐于地,宛如一条陷入永恒沉睡的巨龙,那裸露盘结的根须,便是它依然有力的龙爪与鳞甲。生命的奇迹在于,就在这看似枯槁的苍老躯体上,每年盛夏,依旧会迸发出一树细密繁花,用极致的绚烂,回答着时光关于生命韧性的终极诘问。
听闻园林学者言,此株紫薇与园中逾两千株百年朴树,共同构成了城中罕见的“古树群落”。其数量与密度,在江南私园中堪称翘楚,不仅是一处风景,更是一座研究江淮地区生态变迁的“活体标本库”,无声地吸引着四方的探访者。
三、游趣:方寸乾坤与廊桥遗梦
西园的盆景园,是朴园美学的微缩宇宙。匠人们以盆为宣纸,以树作笔墨,将古朴遒劲的风骨,凝练于方寸之间的乾坤里。而那道蜿蜒起伏的廊桥,则如一条灵动的丝线,巧妙地将东园的诗意、中园的雄浑、西园的古拙,串联成一串光华内敛的珍珠项链。
离去时,秋阳尚烈。回望处,青砖黛瓦在蓊郁林木间若隐若现,唯有“朴王”魁伟的树冠,在湛蓝的天幕下留下最沉静、最厚重的剪影。此刻方然了悟:扬州的园林,各有其魂魄。个园魂在石之奇趣,何园魂在廊之婉转,而朴园的魂魄,就深深刻在每一圈沉默的年轮里。
它以最“朴”之名,行最“华”之实——在这里,树不再是陪衬,而是真正的主人。它无言地诉说:真正的奢华,并非雕梁画栋的堆砌,而是容得下一片森林在城池中心自由地呼吸;真正.的风雅,便是能与一棵四百岁的古树,一同站立在秋日朗照的晴空下,共享这份穿越时光的静谧与安然。
图:刘女士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