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仓》姜晓东摄
有1000个导演就有1000个莎士比亚;有1000个游客也就有1000个松阳。由于背景、年龄、兴趣、喜好、目的各异,不同的游客来到松阳所感知的松阳也是各不相同的,而松阳恰恰又为不同游客的多元需求提供了各种可能性。最近,我随《文汇报》去松阳考察,因时间关系,并无机会遍览松阳,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已大有所获,深感这是中国江南难得弥漫着浓郁艺术气息的美丽小城,古城、乡村、山间、田野、河畔……艺术的印迹可以说无所不在。
松阳的艺术气息首先体现在它近年持续成功推出的老城更新、乡村振兴建筑项目上。松阳有1800多年历史,承载着独特的浙西南地域文化、山水风貌,至今还留存了不少明清特别是清代建筑,保存了100多座格局比较完整的传统村落,其中国家级传统村落78个。近年来,松阳吸引了不少顶尖建筑设计师的目光,他们根据松阳的人文遗迹、地理地貌、本土建材,“新旧共生”,设计了一批在国内外都产生了相当影响的既富于松阳文化历史地域特色又颇具现代感的一流建筑,大大提升了松阳在国内外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松阳颇有成为追赶“直岛”和“毕尔巴鄂”的潜质。
刘家琨的“新旧共生”理念
到松阳当晚,我就去参观了松阳老城有机更新的代表作——松阳老城“文里·松阳三庙文化交流中心”,这是2025年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奖者刘家琨的作品,体现了刘家琨对松阳历史、文化和社区的尊重与“新旧共生”的核心建筑设计创作理念。
项目所在地汇聚了松阳老城的三座重要历史建筑:文庙、武庙和城隍庙。刘家琨没有选择拆除新建或完全复古,而是采用了修复与保留的“低调”策略:对原有的文庙、城隍庙大殿等古建筑进行精心修复,让其作为历史的主角矗立在场地上,在古建筑群的空隙和边缘地带,植入了全新的、极具现代感的建筑体量(如玻璃盒子、混凝土结构的报告厅等)。新建筑在材质、形态和尺度上精心设计,既不模仿古建,也不喧宾夺主,而是与古建筑形成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关系。这种“新旧并置”的效果,让人同时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时代的活力。
整个交流中心并没有庞大的主体建筑,而是以精巧的线性公共廊道系统,将分散的三庙遗址和新建筑串联起来。这条廊道不仅是连接各功能空间的交通路径,本身更是一个丰富的游览体验序列:游客时而室内,时而室外,时而上坡,时而下穿,步移景异,在古今之间穿梭。廊桥巧妙地定义了不同的庭院和广场空间,重新组织了整个区域的动线和视野,将原本略显散乱的空间整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重塑了区域的场所精神。廊桥系统是向市民开放的,人们可以自由穿行,即便不进入展厅,也能享受这个公园般的空间。空间组合创造了多种多样的场所:安静的庭院、开阔的广场、曲折的游廊、美术馆、精品酒店、咖啡馆、现代室内报告厅……满足了文化展览、游客住宿、学术交流、文艺活动、市民休闲等多种功能需求。
松阳三庙文化交流中心的建筑设计以一种极其睿智和优雅的方式,处理了“新”与“旧”的关系。它不仅是建筑的修复,更是通过现代设计语言,重新编织历史碎片,构建了一个既承载记忆、又面向未来的复合型公共文化空间,是当代乡土建筑实践中“新旧共生、古今交融”理念的典范。
徐甜甜的“建筑针炙”策略
徐甜甜是另一个在松阳特别是松阳乡村留下诸多印迹的知名女建筑设计师。本科清华、研究生哈佛,并在世界一流建筑设计事务所有丰富从业经验的徐甜甜是唯一一位获得过世界著名沃尔夫艺术类奖项的中国人,获奖的理由是“她的建筑设计对中国乡村的经济、社会与文化所作出的杰出贡献”,而松阳无疑是徐甜甜的“主战场”,她秉持“建筑针炙”之理念,以保护乡村肌理为宗旨,10多年来在松阳先后设计落地了20多个作品,石仓契约博物馆、竹林剧场、王景纪念馆、豆腐工坊、红糖工坊、水利博物馆、石门圩廊桥等如今皆成建筑设计界有口皆碑之作,名颂一时。
徐甜甜所谓的“建筑针炙”理念是一种以小见大、以点带面的乡村建设与城市更新策略。它指的是通过精准地设计并建造一个规模不大、但功能关键的公共建筑,来“刺中”一个社区或村落的核心问题(“穴”),从而激活整个区域的社会活力与经济文化发展。
我在松阳时,特意去看了徐甜甜设计的水利博物馆,对其“建筑针炙”的理念有了实地的真切了解。松阳自古得益于松古盆地丰富的水系,从古代的官堰、民堰到上世纪60年代著名的“松阳红旗渠”,拥有超过1800年的水利工程历史,但始终缺乏一个集中的展示和体验场所。博物馆原址白口村滩坑水电站,是一个建于1958年、现已废弃的水利设施。徐甜甜则将其设计改建成面向公众的公共文化设施——水利博物馆和配套的水文公园。
博物馆以不同的形体区分表达功能属性,公共功能以类似水利设施的弧形体量展开;办公服务设施则以长形建筑体量位于西侧服务入口和南面后勤广场。远远望去,博物馆正面以不同弧段的扇面徐徐展开,博物馆前的水池则如圆形剧场,与周围的大片农田和绿地相映成趣,仿佛古代的竞技场,又如长虹凌空,气势恢弘。博物馆和水文公园之间的诸多空间形成一系列的水庭院,彼此相连;线性或弧形步道在水面上交错,高下起落,以微型堰坝或廊桥的形态重现松阳水利各种构成元素,给游客多重的水利空间的体验。通过对这一废弃的水利设施的“下针”改建,整个区域被“激活”,像涟漪一样扩散,带动周边区域的发展。
此外如张雷在陈家铺村设计的先锋书店平民书局、陆翔在膳垄村设计的玖层云水美术馆,间筑设计在松庄村设计的织美术馆,孟凡浩设计的飞茑集民宿以及云夕MO+等都是将现代建筑艺术融入乡村环境的范本,既让乡村焕发了新的活力,又让现代建筑在此找到了深厚的在地文化根基,并且寻觅到了可持续发展之路。全国各地的艺术家来了,高质量的艺术展览和讲座不断推出……松阳超出了松阳、丽水、浙江、中国,开始逐渐将其文化的美誉度推向世界。
集艺术、旅游和社区复兴于一体的可持续发展模式
经过10多年的努力,松阳以其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人文历史积淀、一系列有针对性的富于远见的政策吸引了众多顶尖建筑设计师和部分艺术家、游客,已经迈上了一个相当有利的发展高起点。但是,如果真正要成为国际性的艺术旅游目的地,松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根据中国的国情,借助政府、社会两方面的资源和资金,推出更长远的规划,出台更具有国际性的举措作为抓手。因此,我们可以从直岛和毕尔巴鄂这两个经典案例汲取不少成功的经验。
在整个20世纪,毕尔巴鄂是西班牙巴斯克的工业和港口小城,以钢铁、造船业闻名。但到了1970—1980年代,毕尔巴鄂陷入了严重的危机:工厂关闭、失业率飙升、环境污染严重、城市形象破败。政府决定用一个世界级的、具有轰动效应的文化项目作为“引爆点”,彻底改变城市的形象,吸引全球的目光和游客。当地政府选择与古根海姆基金会这个全球顶级艺术品牌合作,请了世界著名的建筑设计大师弗兰克·盖里成功设计了博物馆,古根海姆博物馆提供的作品还可以在毕尔巴鄂其他博物馆轮流展览。
弗兰克·盖里设计的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本身就是个艺术品,盖里采用了他最喜欢的钛金属,像一艘船、一朵花,又像一条鱼,与毕尔巴鄂的港口历史相呼应。博物馆造型奇幻、充满未来感。很多游客来毕尔巴鄂,首要目的就是冲着这座建筑,其次才是博物馆的展览。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成了城市最耀眼的名片。不仅仅是博物馆,当地政府为此对于城市的基础配套及交通设施进行了大规模的更新,确保游客来后能有良好的整体体验。古根海姆博物馆1997年开业三年,光是游客带来的经济收益就达5亿欧元,当地政府从酒店餐厅交通收到的税收有1亿欧元,基本三年内就回本了,并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毕尔巴鄂重生为世界级的艺术、文化和设计之都。
与毕尔巴鄂相比较,日本直岛的复兴可能更值得松阳借鉴。直岛位于日本濑户内海上,是一座远离本岛的岛屿。在日语中,“离岛”泛指所有有人居住但远离主要领土的岛屿。
更重要的是,在转型之前,直岛是一个即将被遗忘的“离岛”。它的传统产业是渔业和冶炼业(三菱集团的铜冶炼厂曾在此运营),但随着工业衰落和人口老龄化、年轻人口外流,岛屿面临着严重的社区瓦解和经济衰退危机。它和当时日本许多偏僻乡村一样处于发展的边缘。
1987年,福武财团买下直岛南部地区。董事长福武总一郎邀请世界级建筑大师安藤忠雄设计规划。安藤忠雄标志性的清水混凝士风格,以一种极简、谦逊而又充满力量感的方式融入直岛的自然景观中,奠定了艺术岛独一无二的美学基调。
2004年,地中美术馆在直岛建成并开放。这是直岛成为世界级目的地的决定性项目。安藤忠雄将整座美术馆埋入地下,通过巧妙的天窗引入自然光,让观众欣赏克劳德·莫奈的《睡莲》、詹姆斯·特瑞尔和瓦尔特·德·玛丽亚的作品,但前提是观众必须进入这个“地下圣殿”。这一建筑本身就成了必须亲身体验的艺术杰作。
直岛模式最精髓的部分是推出所谓的“家计划”与社区活化项目,力求更深入地激活废弃的社区。邀请知名艺术家将岛上废弃的古民居(日语叫“家”)改造为常设的艺术装置,并创作与当地环境相融合的作品,如草间弥生的《南瓜》,宫岛达男的《时间之海》《角屋》,大竹伸朗的《牙医诊所》等,艺术不再高高在上,而是走入日常,与当地的历史、记忆和居民生活紧密交织。游客为了寻找散落在老街区中的艺术品,会自然而然地走进社区,与当地产生互动,实现艺术复兴社区的目标。
以直岛的成功为基石,福武先生和策展人北川富朗2010年共同发起了三年一度的“濑户内国际艺术祭”。这个艺术节将艺术项目扩展到濑户内海十几个岛屿(包括丰岛、小豆岛、男木岛等),邀请全世界一流艺术家参与,带来了巨大的国际客流量和媒体曝光度,将“直岛奇迹”放大为“濑户内海复兴”,使直岛成为全球艺术旅游的超级目的地,并系统性地解决了当地人口外流和老龄化等“老大难”问题。社区参与与经济振兴艺术项目带动了本地居民回归,不少年轻人特意上岛开设民宿、餐厅和商店,形成以艺术为核心的第三产业。岛民积极参与艺术的创作和维护,增强了社区凝聚力。同时,艺术节的经济效益回馈地方,改善了基础设施,使直岛成为集艺术、旅游和社区复兴于一体的可持续发展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