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人们从大西关小东关，丁字口或南桥店奔来。来处不一样，却同样是来转角边的巷子里，喝胡辢汤的。

邓州有不少老字号门牌，如韩家胡辣汤、任家胡辣汤、丁记胡辣汤，都在招牌上自报家门，敢于亮出底牌来，不仅向世人透露了对祖传老店的自信，也暗示出生意人光明磊落地自豪感。转角处这家小店知名度不算高，但生意不错。与街上的名店竞争，就像打一场牌，怎么把一手小数字的滥牌打赢，这家店没有在招牌上下功夫。牌子只是一本书的封面，让路人甲看一眼就走过路过了，碗里的汤才是让读内文的粉丝品评的。味道好不好，商家是绝对的沉默者，话语权只属于吃客。你必须经得起吃客们都能回头再来，把这碗汤喝成家常饭，最后喝上了瘾，熄掉了自家厨房里的早餐烟火，每顿都到此一嗨。

有个坐在店外不远处的老人，不知转角外的大街有多热闹，她雕塑样的坐态，意味着小巷里的节奏感和年代感。她会有很多掩在流量时代底下的叙述，等待相应的聆听者。不论生熟人走过来，她都会用低慢的口吻，暖暖的招呼道：歇歇脚吧！这只有老人嘴里才有的俗言，虽带着久违的落漠，却应了我对小巷语境的怀旧投射。就因为这句俗言，我会停下来坐到她面前，聊几句胡辣汤店演绎过的从前往事。

不聊不知道，一聊才发现这家胡辣汤店有百年历史，是由三四代人吃苦熬出来的。多年前的运动中，有老辈人因割资本尾巴挨过批斗。在吃不饱饭的那些年，店也有揭不开锅的日子，逼得关门几个月，直到有要饭的来靠门框乞讨，才又开了店。那时一碗胡辣汤一毛钱，后来涨到三毛，五毛，一月辛苦挣来十几块，算算包不住血本，但店还得开，只为来喝汤的人有个念想。尽管在宭境里挣扎，老人晚年临终时还要告诉后人，汤里必须熬羊脊骨，羊排都不中，配料必须用山货。我想问山货是否是从山里采的料。她说老了记不住了，你去吃饭吧，吃饱了再来。

老人的话虽短，却拉长了时间跨度，也拉满了我对饭店的牵挂。牵挂不是正面的，是我想半天没敢问的事儿：听人说有汤店在胡辣汤里放大烟壳，人喝汤能上瘾，是否真的。我又觉得这话越界了，侵袭到了商家的内幕算法。不问了，就相信这家老店不会抄袭那些狠招，把人的健康也算到利润里。就像一本打开过的书，想继续读下去，可书本隐在无形里，是暗质物还是黑洞，都是我无法洞悉的迷境。我只能期望汤店能留守住传统的德行。此时小城的乡愁不在原野上，也不在乡关，而是在未解的胡辣汤里。

因为对传统糊辢汤的情结，不管从南方还是北方回来，我收拾罢行李就来了。表面是来喝汤的，其实是想借一碗汤走进家城，确认下身在何处，还有多少恍然与怅然。

这家胡辣汤店两间房，细窄的长条桌，小木墩儿。服务生穿大襟布扣上衣，碎花沿边的围裙，古风民族韵与当下潮流，形成的迭加态，与胡辣汤的名字恰切配出了，促我的审美维度大幅提升。进到店里，我在角落里就了座。服务生心领神会地小跑过来，脸笑得像一幅画。早餐是一碗胡辣汤一块烧饼，一小碟炸菜丁和洋葱片小菜，扫码七八元，就享到一顿惠美的老家味道。

在座的老人小娃是常客，新新另类们也不是稀客。长披发的奇装异服者，宽大的蝙蝠袖，失贞的大领圈，烂洞的牛仔裤，搭底的细腿儿。一身辣眼的穿搭，都只为城市传统风俗，解构和反叛而来，很像现代爱情狗血剧里的某个角。可这样的城市非主流们，也都津津有味地坐在店里，喝着传统的胡辣汤，还一丢丢的对冲感都不存在。这种种人物构成，已经足够鲜活，还不时有欢声啼语溅起，活像一家人聚起的团圆饭。服务生端来饭饼，拉开腔唱道：热腾腾的汤来喽——慢慢喝呦——半句话用了两个语气助词，声调都源自善意和睦的内心。语言的能量扫过谁内心的微凉，提醒你沉浸入汤味深处，见证你活在当下。

有几个月没来了，我想看看新店里的汤锅和菜板支在哪儿，没有这两样，汤店就会投机取巧地用预制粉，开水冲汤应酬人。我环顾四周没见着，心里忐忑，如此老牌的饭店是否也当了预制饭的接盘侠。不管你怎样花拳绣脚地登场，不管你的包装怎样流光水滑，面汤和味道才是王牌。这把牌打滥了，就意味着把老字号声誉丢掉了。可是汤碗端来搁到桌上后，我还没喝呢，味道就从麻辣滚腾的热气里窜了上来。我掂勺尝一小口，好烫，证明不是预制粉即时冲泡的预制汤，而是千煮万炖的羊骨汤。

打消了疑虑，我用勺又搅，汤不稀不稠，说明糊有面和粉。因为只糊粉，勺一搅汤就稀了，只用麦面糊，会失掉顺滑感，二者掺半才好。汤里有羊肉片，干黄花菜，面筋，红著粉皮，黑木耳，汤面上浮了香菜叶，数滴小磨油，味儿提得更鲜了。可问题又来了，这汤喝了多少回，我都没弄明白这么多配菜混合起来，就变出了丝滑的口感和麻杂的味道。汤里肯定不只那几种有形的菜品，还会有无形的味料在暗中起作用，花椒、胡椒、桂皮八角，小茴香，等二十多种料，这些调料们集结到汤里，浑然麻杂到一起，就不是一个香字能了得。虽然许多味数不清，就是没见罂粟味，却意外尝到了草药味。茴香与八角，金针草果与菌菇类，都是东汉名医张仲景常用的药膳，他以君臣佐使的配伍，促使药食共同努力，最大化的生成疗效。是汤先抓住舌尖，通过口腔传递给胃蕾，调节好腹内各样菌群，激素细胞与内分泌，一个也不能少。此时的人体，像一台重装了新系统的电脑，体内还有哪样不良菌种，能再折腾起来，生邪致病呢？难怪外地人来到河南就侃段子：吃烩面，喝杜康，还得尝尝胡辣汤。胡辣汤因药食共膳，味道具佳，成了吃客们绕不过去的地方风味。

我在深圳喝过广州的蠏粥，深圳的虾粥，和山东的疙瘩汤。与深圳老乡们相聚时，有人也侃：若问何汤解忧伤，唯有邓州胡辣汤。有人又问了，一碗汤喝那么多回都不够，汤里是否有科技狠活，或不为人知的算法。答案不在谁的洞察里，在汤里，如果你懂点中药药味和功效，如果你居家做过粉面相掺的胡辣汤，你就知道了邓州胡辣汤的算法，说到底就是没有算法，只是以长期守恒的德性，在熬汤。

每个城市的转角后边，都是繁华大街主流的分支，是从城市中心地带，下到市井的小巷里。人生也会走过很多转角。在岭南不少城市吃饭，我都会想起老家转角处的胡辣汤店。喝到这碗汤，我就卸下了异乡远游的茫然，漂泊的路到此已够段落，我已经回到了家城的烟火里。

原标题：《张天敏：看转角小店的算法》

作者：张天敏，鲁迅文学院作家班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邓州市作协主席，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最新出版六十万字长篇小说《张仲景传》。小说集《半醒》，散文集《流年》《逝梦的河》，发表出版作品近五百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名人》《南阳文化丛书》《南阳作家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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