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如今,陶澍的茶诗仍在山谷回响,左宗棠“茶马治边”的故事还在流传,谭嗣同为湘茶现代化埋下的火种已然“燎原”,诉说往昔,那些与湘茶有关的故事和精神,正逐渐被唤醒,等待续写新的篇章。
万里茶道。 资料图
7月的安化,资水潺潺,茶山叠翠。中国黑茶博物馆前,一场名为“片叶度关山”的万里茶路人文采风活动在此启幕。
何为万里茶道?万里茶道始于17世纪,中国茶叶途经福建、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山西、河北、内蒙古8个省自治区,经蒙古输出俄罗斯,总长1.3万多公里。它是继“丝绸之路”衰落之后在欧亚大陆兴起的又一条重要国际商道。
作为红茶、黑茶主产地之一,湖南与万里茶道渊源深厚。据考证,万里茶道湖南段,起于资水的苏溪关,沿安化、桃江、益阳老城、湘阴、岳阳老城,出城陵矶至长江以及黄盖湖附近,长约420公里。
尤其是清朝后期,外国资本主义势力进入,欧洲工业品侵入中国市场,中国茶叶大量出口,万里茶道是当时中国茶叶出口的主要途径之一,湘茶进入发展高峰期。
这一时期,以陶澍、左宗棠、谭嗣同为代表的湖湘名士,为湘茶的发展贡献力量。
陶澍:安化茶山中走出的一代名臣
茶路遥遥,路途迢迢。如今,当采风队伍重走在鹞子尖古道上,仿佛还能听见历史深处的马蹄声。
这条盘山而上的古道修建于乾隆年间,位于安化县江南镇黄花溪村与洞市老街之间,全长30公里,是安化目前保存最完整的一段古茶道,也是万里茶道(湖南段)申遗的重要起点。
茶道上现存的石板路、茶亭、碑刻等,见证了茶道贸易在古梅山地区发展的历史痕迹。诗碑上还刻有清代名臣陶澍的诗句:“晨穿苦雾深,晚焙新火烈”“谁知盘中茶,多有户上血”。
安化是全国著名的茶乡,陶澍出生在安化产黑茶的名镇小淹。他曾在记述茶马古道时说:“小淹地当要冲,有市集,行旅往来与夫牵缆而上者赓续不绝,实为必问之途。自城墙崖上距淹市,计路四里有奇,险者夷,阻者通,其泥洼低陷之处,则甃之以石,俾坚固而平,所谓道如砥,直如矢者,洵足以当之。”而捐资修缮古道的人正是陶澍的伯父羡周公。
“茶马古道、资江上洋溢着传统礼乐精神,呈现了儒商的仁与义。”船山学社副社长、湖湘文化研究学者黄守愚介绍,安化古道上不少建筑是民间捐建的,尤其是不少女性也参与了慈善事业。
陶澍年少时家境贫寒,他一边务农,一边跟随教馆为业的父亲读书,“牧于斯,樵于斯,且耕且读”。
由于天资聪颖又勤学苦读,陶澍很快在安化小有名气。嘉庆五年(1800),陶澍中举,后又顺利考中进士,进入官场。
陶澍出仕后,曾先后任山西、四川、福建、安徽等省部使和巡抚,后官至两江总督,是道光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改革家、学者。作为传统中国与近代中国分水岭上的关键人物,陶澍在漕运、盐政、货币三大领域率先突破传统治理框架。他知人善任,曾影响并举荐了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等晚清名臣。
陶澍爱茶,也非常关心家乡的茶叶发展。毎次回乡,他都不忘游览茶园,考察茶场,造访茶农,品味乡茶,并应邀为家乡的茶场、茶亭题联题诗,为小淹留下了不少珍贵的茶文化遗产。
陶澍一生在很多地方做过官,安化黑茶也伴随他的脚步香飘大江南北。官场免不了应酬,陶澍的应酬之法十分简便与文雅,即品茶与赠茶。从《董琴南编俢以事未与品茶之会,翼日诗先成,且索茶为赠,辄致头纲一饼,次原韵奉酬》一诗中可看岀,陶澍赠予董琴南编修的茶是茶饼,而压成饼状正是清代安化黑茶的主要形态之一。
从政之余,陶澍最大的爱好就是“试泉”与“煮茶”,并多以诗记之,因而有很多茶诗流传下来。嘉庆二十年(1815)元宵,他在北京寓所烹煮安化茶宴请文友,即席挥毫:“谁知盘中芽,多有肩上血”,诗句既赞茶香,更痛陈茶农血汗,这句诗与唐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澍将茶事与民生疾苦紧密相连,将乡情、经济洞见、精神追求与诗意表达融于一叶茶中。”陶澍后裔、长沙市少年宫高级教师陶双说,陶澍的茶诗认证了安化独特风土,也将湘茶推上文化高位——他办的诗茶雅集让安化黑茶蜚声士林。
道光元年(1821),已是两江总督的陶澍将家乡黑茶献于道光帝。御案前,茶汤红浓如琥珀,道光朱笔钦点“天尖”,安化黑茶从此誉满天下。可以说,安化黑茶从边销茶发展到五湖四海普遍饮用的保健茶,陶澍功不可沒。
7月12日,“片叶度关山——万里茶路中国行(2025)”大型人文采风活动在湖南益阳安化启幕。图 /宋小平
左宗棠:西北改引为票,力推茶务新政
“此间荒远寒苦,物产薄乏,变乱以来,山泽俱空,尤非往日之比。望婿寄安化茶砖百块,粗梗数百两,果子狸数具,以疗病下酒为盼。” 这是左宗棠出征西北期间,写给女婿陶桄书信中的几句话。在信中,左宗棠不忘嘱咐女婿寄送安化茶。
陶桄是陶澍的儿子,左宗棠深受陶澍赏识,曾受其所托,替他理家教子8年,并结为儿女亲家。在安化客居的8年,左宗棠与安化黑茶也结下了深厚的缘分。
陶澍对家乡茶的一往情深,深深地感染着左宗棠。在后来《答潭文卿》的信中,左宗棠提到:“三十年前馆小淹陶文毅里第,即山、陕茶商聚积之所,当时曾留心考究,知安化夙称产茶,而小淹前后百余里所产为佳亦最多……每斤黑茶,至贱亦非二三百文不可得也。”这段描述不仅展示了左宗棠对安化黑茶的深入了解,还反映了他对茶叶贸易的关注。
左宗棠不仅爱喝黑茶,对种植加工黑茶兴趣颇丰。他在湘阴东乡柳家冲自己的庄园“柳庄”开辟了茶园,并从安化移植茶苗,种植了茶叶。茶树长成后,他又在茶园旁边建起了茶坊,用于制作黑茶。直至今日,百年老茶坊仍屹立在左公茶园旁。
左宗棠在柳庄茶树上的探索也用在了此后担任陕甘总督,改革西北茶务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上。左宗棠率军西征数年,一举收复了新疆,自同治六年(1867)至光绪七年(1881),他连续经营西北14年。
清代末期,运销西北地区的茶叶,除了陕西汉中茶叶外,南方茶叶(主要包括湖南、湖北、江西以及四川的茶叶)尤其湖南黑茶,几乎占领市场。
太平天国农民运动和陕甘回民起义的爆发,使西北茶叶贸易通道受阻,生意萧条,经营官茶的东、西二柜茶商逃散,无人承领茶引,茶商拖欠课税。据《甘肃新通志》卷22《建置志·茶法》记载,截至清同治十一年(1872),商人积欠的课税银超过40万两之多。
边茶是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的生命之茶,茶税又是当时政府主要的税种之一。为解决财政危机,恢复西北边民的正常生活,左宗棠对西北茶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一是豁免历年积欠课银,停止应征杂捐,消除所有茶商的顾虑,充分调动了茶商的积极性。
二是改引为票,严格税制。整顿茶务之前,西北地区的茶商一般靠“茶引”购买茶叶,不受数量限制,可随意领取茶引,使得茶引制相当混乱,左宗棠改“引”为“票”之后,杜绝了偷漏税收的现象。
三是增设南柜,恢复茶销规模。在原有东西二柜的基础上,组建新的茶叶组织——南柜。选派长沙人朱昌琳为南柜总管,南柜茶商的组成主要是湖南老乡,在西北军政府强有力的扶持下,南柜的经营业务和规模迅速发展。
此外,左宗棠督理陕甘政务时,俄国人曾访兰州向他请求西北地区通商,让湖南、湖北茶销往俄罗斯。左宗棠促成这一提议,1907年清政府与俄国签订了《俄商借道伊·塔运茶出口章程》,大量湖南黑茶由新疆进入俄国。
北京大学湖湘文化研究会特别文化顾问、作家徐志频认为,左宗棠改引为票、增设南柜的创新之举,不但活跃了大西北的茶马市场,更直接带动湖湘茶叶的升级换代。
西北茶务整顿以后,西北茶叶经销迅速恢复了昔日的繁荣,据李万禄《西北茶马市与马合盛茶号》记载,仅兰州地区经营茶叶贸易的商号就增至40余家,所发茶票逐年增加,每年经销的茶叶多达数百万斤。这也大大刺激了黑茶产地的茶叶生产,安化大片荒芜的茶园很快恢复了生机,茶坊进入了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通往西北的茶路也很快变得繁忙起来。
因此,1942年《边政公论·历代茶叶边贸史》评“左氏之制施行以来,以挽回咸同年间西北茶销停滞全局,亦即奠定60年来西北边销之基地也”。
《文史博览·人物》2025年第7期 《万里茶道的湖湘印记》
谭嗣同:焙茶嗟未试,芳竹痛先除
“焙茶嗟未试,芳竹痛先除。”这是清代经学家皮锡瑞在谭嗣同殉难后,写给他的挽诗中的两句。字里行间高度评价了谭嗣同为湘茶发展所付出的心血。
世人皆知谭嗣同为维新变法流血牺牲,却鲜少有人知他生前为湘茶事业筹措奔走。
谭嗣同对家乡茶叶发展甚是关注,他曾在《浏阳麻利述》中说:“茶船入汉口,收茶不计值,湘茶转运近捷,茶者辄抵巨富,于是皆舍麻言茶利。”在他的家乡浏阳有许多麻农,由于种茶收益更可观,于是挖掉苎麻改种茶叶。
然而,19世纪末,印度、锡兰机制茶崛起,华茶国际市场占比断崖式下跌,湘茶年出口量从百万担骤降至40万担。湖南善化(今长沙南部)士人许崇勋在《湘报》疾呼衰落主因:“民智未开也,公司未设也,制茶无机器也,茶树未培植也,采茶不及时也,厘税未减轻也。”
维新浪潮中,谭嗣同展现出实业家的远见。他与熊希龄创办的《湘报》,连续刊发《论湖南茶务急宜整顿》《劝茶商歌》等雄文,呼吁建立现代茶业公司。1898年春,湖广总督张之洞采纳建议,决定创立“两湖机器制茶总公司”,并在长沙设立分公司。
两湖机器制茶总公司长沙分公司又名湖南焙茶公司,5月19日《湘报》发布消息:张之洞“札委本馆谭复生观察嗣同总办湖南焙茶公司”,即由谭嗣同任总办。
在谭嗣同的积极筹措下,湖南焙茶公司于6月开业。他推行股份制募集资本,引进西洋制茶机械,实践《仁学》中“仁以通为第一义”的经济思想。
诸多的文献说明了湖南焙茶公司当时的筹措劲头——谭继洵致电谭嗣同,说起了机器制茶事;谭嗣同把父亲的电文寄给熊希龄,与熊商量机器制茶事,同时回电父亲称将努力筹办……
然而,这家湖南最早的股份制茶企却因政变夭折。正当谭嗣同为湖南焙茶公司奔走筹措之时,他被保举进京,参与维新变法。从当年五月初四他写给同乡邹明沅的信中,无不道出茶事搁置的遗憾:“机器制茶事,方弄得有头绪,而忽被保荐,即须入京引见。横生事端,无过于此。只好暂将诸事搁起,一意收拾行李,日内起程……”
谁曾想,轰轰烈烈的戊戌变法昙花一现,9月28日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殉难。刚有起色的湖南焙茶公司也如“百日维新”一样,仅仅存在三个月之久。
正如浏阳市文联副主席刘正初所言,湖南焙茶公司虽然不存在了,但遗泽深远。茶商、茶农从机器制茶中得到了实惠,茶业的机械化生产和规模化经营势不可挡,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逐步在湖南茶乡推广,为湘茶现代化埋下火种。
古道悠悠,茶香袅袅。如今,陶澍的茶诗仍在山谷回响,左宗棠“茶马治边”的故事还在流传,谭嗣同为湘茶现代化埋下的火种已然“燎原”,诉说往昔,那些与湘茶有关的故事和精神,正逐渐被唤醒,等待续写新的篇章。
文 | 政协融媒记者 吴双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