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旺山回来,有个问题追着我:为何称旺山?这样的称谓是需要底气和气度的。照书上的说法,旺山附近有王山桥、王山荡等地名,还有姑苏台、酒城等遗迹,2500年前,都是吴王游观采邑之地。晚清,村中有人科考得中,乡邻认为,王山村从此以后将会更加兴旺,于是便将“王山”改成了“旺山”。
范成大《吴郡志》云:“踞湖山,即横山也。在城西南十五里,以其背临太湖,若箕踞之势然。”横山是横亘在苏州城西南最为绵长深广的一座山,因山“四面皆横”得名,“峰峦村坞、随地殊目。”旺山就隐在横山南麓的山坞里,照这个思路想象一下,背山临湖、山高坞长、林木幽深,该是一处好地方。
四年前,由于工作调动的关系,来到旺山脚下越溪畔。父亲说,那儿他几十年前就去过,太湖景色不错,风土人情也蛮有特点。春秋时期吴越交恶,越为吴所败,越王卧薪尝胆。约公元前473年,越国从太湖挖渠北上,趁太湖涨潮,循渠直入胥江,兵临姑苏城下,吴灭亡。这条水渠就是今天的越溪,越溪因溪得名。父亲说了这样一段典故。只是那一阶段心里不痛快,我“嗯”了一声就应付过去了。父亲停止了讲下去的愿望,我知道他是故意找个话题想宽慰我。
之后过了不久,陪同省里专家去旺山考核水土保持和节水展示馆。专家们对声光电的展示项目了然于心不置可否,当地陪同见时间冗余,灵机一动说去边上的九龙潭转转吧。观光车穿过碎石路,转过长长一片枇杷林,头顶的枝干在道路上方形成拱门状。正是黄昏时分,我失去了方位感,只觉得密林深处别有洞天。
十几分钟后,一处碗状湖泊呈现于眼前。湖泊不大,四周皆林木。湖东是竹林,山坡极陡,感觉竹子像针一样扎在坡地上。西侧是枇杷,树冠上全是黄褐色的枇杷花。北侧是没有开垦的山地,长满灌木丛,色彩斑斓。湖面如镜,不见一丝涟漪,湖水呈深绿色,看不清深浅,空气中弥漫着初冬的冷峻气息,几个村民在树底下嫁接果木,这个时候应该是插接或是劈接了。这就是九龙潭,传说下面囚禁着为解人间大旱上天偷宝瓶的九条小龙,故当年设计了九个龙头。九龙潭最大的功能是蓄水及灌溉,多余的水可以顺着龙嘴溢流至下游,现在已成水利景观。其时是一年中最萧瑟的时光,繁华落尽,但九龙潭像一枚绿宝石,平静中蕴藏有生机,似是要衍生出很多故事来,这样的念想种在了心里。
我想到了家乡的天王坞。面积相仿,功能如是,唯一不同的是四时风景。九龙潭所在的旺山,以林木之美、云景之丽、泉石之趣见长。而天王坞所在的缥缈峰,前有古八景之一缥缈晴岚,后有金庸笔下的灵鹫宫,以及传说中太湖大盗杨玄藏宝的九缸十八瓮,更多一份神秘感和豪侠气。吴越之地即便弹丸遗存,古人都会吟咏不已,我却不曾在历史旧书中找到古人对于它们的赞誉。正疑惑间陪同说:“九龙谭是近些年挖出的水库。”遂释然。
离九龙潭约3公里处就是乾元寺,建在横山之巅,从吴越王开始,算来有1000多年历史了,已数度兴废。诗人说它“古寺藏幽深,乾元映旺山”“古木参天绕,乾元钟声远”。今年夏天,我从山下的钱家坞开始登山。从地图上看,旺山的登山步道极为丰富,以山顶乾元寺为核心,向四周辐射,加上无名越野山道,形成了登山体系。时值盛夏,我们对于登山步道的第一选择是林木旺盛。一路都是登山客,两侧绿树葳蕤。苏州西部丘陵地带,多太湖石、黄石、金山石,少有泥石流之虞,唯一的不足是植被缺乏,一般为灌木,缺高大乔木。而旺山例外,登山步道完全被两侧的绿树掩盖,大片挺拔的竹、粗壮的松,间或有健硕的榉树、朴树、桂花、山茶与枇杷……山路极陡,但在林荫中穿行还算自如。之后在山脚的宝华寺看到一个林木组团:白皮松、毛竹、榉树,各自向阳生长,错落有致,很少见。
苏报融媒记者 朱亚蕾/图
天下名山僧占多。乾元寺始建于五代时期,由吴越王钱镠的第六子钱元璙与其子文奉所建,取“乾元永盛”之意。前人沿山间小路径直登山,如今顺着消防通道盘旋而上。格局与大多数寺庙仿佛,李根源赞之“殿宇恢宏,七月香期人山人海,今之胜刹也”。寺内出名的有千年古银杏、百年寺额碑、民国捐助碑。寺庙不收门票,深谙随缘乐助之理。寺中小沙弥见我们大汗淋漓,随手指向大门南侧,说此处风口会凉快一些。依言移步,只觉山风徐来,汗水一下子隐去了,暑气全消,神清气爽。风吹动庙宇四角的风铃,极为悦耳。这样的铃声时停时歇时缓时急,已默默鸣响了数百年。我不由对小沙弥心生敬意,他寥寥数语,却道尽了乾元寺的风采。
写到这里,就可以理解历史厚积于此的大致原因了。明代状元吴宽,谥号“文定”,少时曾苦读于旺山尧峰山,尧峰寺内一直供奉着他的画像,山上一棵柏树被叫作“文定柏”。明清两位状元申时行、洪钧皆葬于此。旺山内外,还有憨憨泉、叆叇岭、西施塘、管鲍分金台,有传说中的苦酒城与横金烧酒。
离乾元寺最近的遗存是画眉泉,据说是吴王夫差给西施准备的。每到一处地方,就挖一眼画眉泉,旺山、木渎灵岩山、西山明月湾皆有。同行小周说画眉泉可能在山腰,一会儿又说似在山顶。如果我是一眼清泉,必定选密林深处,遂果断沿下山道路寻找,果然在一片摩崖石刻间探得。泉水盈盈一握,未见泉水汩汩。四周摩崖石刻倒是一绝,有少见的“不信在人间”等阳刻数枚。
从乾元寺下山,再到九龙潭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再一次站在潭前,离上一次已近四年。四周是深邃的绿,我想起朱自清《梅雨潭的绿》,绿意如是,心情也如是。正值汛期,一场豪雨不期而至,索性在潭边观水。大雨滂沱,潭中之水眼见得快速涨起,满眼的绿也涨起来了。身后传来哗哗水声,九个龙首喷出水柱,这样的景观可遇不可求。小周说九龙潭是20世纪90年代开山取石的一个宕口,后来筑了拦水坝后形成小水库。回想由王山到旺山的更名,再挖这样一个深潭,旺山人是智慧的,他们懂得“谦受益”,还懂得“月满则亏”的哲理,有对兴旺发达的追求,也有虚怀若谷的姿态。
再回到钱家坞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停车场满满当当,游客络绎不绝,农家乐、民宿据说已有四十几家了,绝大多数是当地人经营。我问青山何日老,青山问我几时闲。旺山没变,那是千年吴文化和四时风景;旺山又变了,古老的景点已串珠成链、推陈出新。小周说我们上山下山走了一个“生”字,是的,就是这里,生产、生活、生态,三“生”融合、生生不息。
(原载于《姑苏晚报》2024年09月07日 A08版)
作者:马安沧
编辑: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