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粉,对我而言不仅是一碗米粉,更是存于心底的南宁味觉记忆。35年前的我,有时深夜穿行在邕江边的街头巷尾,肚子有点饿时,总要去嗦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老友粉。
那时的南宁,兴宁街街面并不宽,商铺门面多半是旧木板的招牌,然而却十分热闹。尤其入夜之后,粉摊小贩熟练地颠锅翻勺,那热烈的火苗,把豆豉、酸笋、辣椒、蒜末与肉片炒出诱人的香气。深夜饥肠辘辘,总能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一碗温暖又刺激的老友粉。桌椅简单,灯光昏黄,一碗粉上桌,碗沿冒着热气,酸辣浓香萦绕,勺子舀起粉汤入口,瞬间浑身畅快。这股味道,特别是老板那一声招呼:“老友,来一碗?”“老友”两个字喊得亲切、自然,像多年未见的故人。南宁人吃粉,讲究一个“嗦”字。米粉顺滑,汤汁酸辣爽口,每一口都带着泥土和街巷的气息,朴素,却丰盈了味蕾。
今年清明节后,我从北海乘坐高铁返回广州。若不是几位老同学相约,我不会特意在南宁停下。“下午聚一聚,顺便在南宁嗦一碗最正宗的老友粉吧!”微信里老同学兴致勃勃地提议。一位旅居海外多年回乡祭祖的老同学,回南宁月余把老友粉、桂林米粉、生榨粉、螺蛳粉、粉虫、粉饺等各种粉都吃遍了。可这还不足以形容一个出生在南宁的人对米粉的忠诚度。也许吃的是乡愁,这位老同学穿梭于大街小巷,每天一碗粉,把老友粉煮的、炒的、干捞的各样吃遍。虽久居异国他乡,却对南宁的粉念念不忘,国籍未改,中国心未变,可见人生百味,都能在一碗热汤里被包容。
于是,我与几位老同学兴致勃勃地在南宁三街两巷聚会——那是老南宁的核心地段,兴宁路、民生路、解放路与金狮巷、银狮巷一带的历史街区,也包括周边的小巷与骑楼群。20世纪七八十年代热辣的生活气息,如今依旧活色生香地弥漫在空气中。修整一新的青砖骑楼夹着现代文创小店。那古朴的马头墙、回廊飞檐与花格窗,掩映在阳光中,仿佛将从前与当下的时空叠合起来。经过金狮巷,还能见到老门楼。
几位老友自然带我先去“南宁小吃文化体验馆·邕城印记”。馆内二楼的一面墙上,有我写老友粉的诗——20多行诗句跃然壁上,与楼下的热气与人声纠缠在一起。唐馆主见我们到来,当然是替我先上一大碗老友粉,浓厚的汤底先入口,豆豉蒜蓉的香、酸笋的酸辣交汇于舌尖。紧接着那滑溜溜的粉条在齿间翻滚,让我再次感受到南方特有的热辣与湿润。几位老友前几天就来吃过粉探过路,和唐馆主一起领我从旁边的楼梯上楼,从海外回来的同学说她之前来过一趟,吃了粉,找来找去才发现我的老友粉诗原来在二楼非遗馆进口处。
从馆里出来,唐馆主陪我们一行在街巷漫步,小铺子糯叽叽的龟苓膏、甜脆的龙须糖依旧是那个味道。多了一间间油茶铺,当年我在南宁从未见人喝油茶,可如今喝油茶十分常见。茶里翻腾着热滚滚的汤水,飘散着花生米和茶叶的香气。满大街不变的是随处可见咸酸甜辣交织的酸嘢——萝卜、芒果、木瓜……都能在酸嘢里有滋有味,南宁的街头巷尾最不缺的就是这一口。
忽然想起早年间我在南宁拍下的第一张半身大照片,就在这附近的新华照相馆,老友们纷纷说他们也不例外,我们赶紧前去参观。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间照相馆可谓南宁城的网红店。那时拥有私家相机的很少,想要留影,通常得排队等这里的师傅测光、架机,还要带着庄重的神情对准镜头。那张略显拘谨的半身照,被我郑重地放进了相册,即便岁月流逝,却始终鲜活。
边走边看,我忆起一件往事,20世纪80年代初,当时的三街两巷里逐渐出现了时髦的新元素——咖啡馆。那时人们大多对咖啡还很陌生,它带着一种来自远方的洋气和贵气。记得有一晚,我和几位年轻作家在一间咖啡馆门口探头探脑,既好奇又不敢轻易进去。一杯咖啡对于我们当时的收入而言,并不是小数目。踌躇许久,终究还是踏进店里,尝试那带着微苦又略带奶香的异域味道。彼时咖啡的奢侈,对比老友粉的亲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老友粉浸泡着日常的酸甜苦辣,人人可以大快朵颐,不分身份也不论辈分;而咖啡似乎象征着一扇通往世界的门,你端起杯子,就仿佛触及了更遥远的地方。这两种不同的味道,都曾为我的青年岁月写下丰富的注脚。
尽管上车前我已吃过一餐,可车上又见微信,还有老友去吃了石磨手工切粉等,每人一大碗……
于是,我在心里轻声说:“老友常临。”这是送给南宁,也送给每一位曾在这里寻找过自我的人的美好祝福。愿这老友粉热辣鲜香的味道,始终伴我们走向更广阔的远方,仍不忘回家的路。
作者:杨 克
编辑:黄浩刚
审核:李可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