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说到中秋,就想到吃。吃什么,吃月饼。
但月饼并非最高愿望,吃肉才是。
那时月饼可选不多,主要是五仁和叉烧。有一次,在河唇镇粮油店工作的大姐带回一只大叉烧月饼,切成十六块,叉烧很甜,馅料很糯,很好吃。十二寸蛋糕般大的月饼,好像只是我们的家乡特产。
五仁月饼我们不爱吃。和太太交流过,她小时候也讨厌五仁月饼。后来我们吃了香港荣华和美心,才知道五仁月饼真好吃。我和太太继续回忆,小时候的五仁月饼只有瓜子、花生及核桃,没有杏仁、松子,而用冬瓜霜和青红丝代替,所以真不好吃。
中秋节其实从“六月六”就开始了,经过“七月十四”,两个月后才到中秋。
我父亲总爱说:“六月六,开芋屋!”因此不能不吃芋头,而芋艿老鸭煲才是极品。整只鸭用大锅煮开,转小火加生姜,炖一个小时,倒入削皮芋艿,再煮半个小时。这时香气从伙房不断飘出,我和弟弟禁不住诱惑,绕着灶台转。但母亲坚守在汤锅旁,提防我们过分靠近。她也会捞出鸭肠或鸭肝,掐成几截,塞给我们一人一口。我就叼着这块,小狗一样跑出去,在几棵番石榴树下转圈。
芋艿鲜且嫩,简单吃法是煮,高级点则蒸,次高级为炒,最高级乃炸。芋艿刮皮后晒干,可以存放到中秋。切片炒肉,或者直接蒸熟,都是美馔。
芋头切片夹肉上锅蒸,乃芋头蒸肉。肉不能太瘦,五花肉为上品。五花肉不焯水,不然就失去油腻感了。那时家家户户都穷叮当,我们小孩子最爱吃油腻食品。
我们有个十三姨,人高马大,性格爽朗,一生嗜啖肥肉。她连五花肉都嫌弃瘦,必须肥到云淡风清,方才满足。我辈虽然也爱肥肉,境界上实难望其项背。
“七月十四”是鬼节(北方是“七月十五”),又叫“盂兰盆节”。小时不懂“盂兰盆节”,只知道是鬼节。乡下简陋,规矩也从简,没那么多讲究。能记得的仍然是吃,还是吃芋艿老鸭煲。小时也不怕鬼,只怕没有好吃的。家里的食物也不能全吃掉,好的要留到八月十五。
中秋节前这段时间,父亲最忙碌。一年收成在于秋,秋收之后农民们就忙着交易耕牛和肉猪了。耕牛是生产工具,交易需要十分慎重,耕牛的年纪?健康状况如何?这些细节一点怠慢不得。这时就需要我父亲这种资深人士来做“中人”,确保双方的公平了。
每到赶圩日,天还麻麻亮,父亲就神秘消失了,要到日落西山才回家。他搭乘慢车去广西博白县做“牛中“和“猪中”,那时两广交界有一个神秘小镇,即便在最严酷多计划时代,其牲口交易市场也半公开地存在着。地方干部对此也睁眼闭眼,让农民交易耕牛,盘活资产,有点活路,种田更积极。碰到上级来检查,还会预先通知,大家瞬间收拾一空跑了。
父亲的早出晚归,像《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利·萨姆沙,但父亲从未变成过甲虫,他进进出出就像勤奋的工蚁,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搬回各种吃的喝的。在我心目中,父亲一直都是《小兵张嘎》里的区队长——为了成为合格的小兵张嘎,我还曾和弟弟通力合作,在一个傍晚爬到厨房瓦顶上,用稻草堵住了母亲正在烧火的烟囱。
“区队长”没跟母亲一起“混合双打”,只让我们原路爬上去,掏出塞在烟囱里的稻草把。塞草容易掏草难,烟灰还弄得满手又满眼。从此我们不再塞烟囱了,改为在家后山挖地道,在家前田垄上挖陷阱。
“区队长”指示,不仅家里的烟囱不能塞,八婶家的烟囱也不能塞,大伯家的烟囱更不能塞。
“敌人的烟囱能不能塞?”弟弟问。
父亲似乎一下子被问住了,“敌人在哪里?”
这倒是一个真问题。虽然电影里到处都是敌人,在现实中却不知道敌人在哪里。这就导致我们做小英雄的梦想最终破灭了——我们挖的地道被“区队长”填了,我们挖的陷阱也只绊了村支书一跤。
秋天牲口交易频繁,这也是我父亲个人发挥最佳时刻,最高能弄到几十文银纸。当怀揣巨款后,他就会转悠到猪肉铺前。
我曾随父亲一起去赶圩,目睹过猪牛满栏的盛况。那时最爱的娱乐之一,是站在猪肉铺前观看劏猪佬切肉。案板上肥膘厚实到了颤颤巍巍,肥油忍不住渗透到了砧板上。我眯着眼睛,研究劏猪佬的磨刀杆,切肉刀,以及油腻腻的案板,想到晚上有肉吃了,不禁感到满心欢喜。
劏猪佬手执大小三把肉刀:砍骨刀、切肉刀和剔骨刀,每一把刀都磨得闪闪发光,锋利无比。那时都是半片猪搁在案板上,从上到下一条直切,不分肥瘦,不管腿肉或里脊,你赶到什么部位就买什么部位。
他先用砍骨刀斩一两刀,把脊梁骨从骨节处砍开,然后用切肉刀顺着肋骨,一刀滑到底。接着把肋排肉横扔在案板上,抄起砍骨刀,biang!biang!biang!把肋骨砍成三半,一气呵成。接着,他抄起剔骨尖刀在肚腩处一戳,穿上三根稻草,打个结后递给我。
那时我人还小,一接这长串大肉,不由得手一沉,脚一趔趄。
一起搭乘晚班车回家,到坡脊站下车,夕阳已经沉到山下了。霞光四散,伴着归人的脚步,母亲已预先淘米下锅了。
等我提着两根肋骨肉回家,父亲就顺着砍断的骨节切开,下锅白水煮,加一把豆豉,几根沙虫,煮好后连汤带肉端上桌。白肉蘸酱油,肉汤浇饭,是最本质的肉食者。地里现拔几棵青菜用猪油炒,全家吃得畅快无比。
这样铺垫了好久,才到中秋节,才能吃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