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逢过年,家里总是热闹非凡。客人来访,总要喝上几杯,有酒必有下酒菜,酒一倒,菜得跟上,显得主人家周到又利落。
村里的正式的宴席,讲究“八冷八热”,平日喝酒,也要凑上四个凉菜,即便在日子并不宽裕的人家,对酒桌上的规矩依然执着,实在凑不够四个菜,一碟油泼辣子也要顶上去。
年前,家家户户都要准备半成品的预制菜,为的就是客人来时,能从容端上下酒菜。过年的凉菜里,豆芽和莲菜是常客。豆芽是黄豆芽,芽长一公分左右,胖胖的,形同如意,寓意吉祥。莲菜则象征着“连年有财”,切片焯水,简单却寓意深远。那时候的冬天,天寒地冻,菜不用冰箱也能冻得结实。其他两盘菜,可以是腐竹(谐音“富足”)也可以是红萝卜片和菠菜,这些都可以提前焯水,备在厨房里。急用时,只需用开水解冻一下,拌上佐料就可以出盘。
但我家有一道特别的下酒菜,这道菜,别家没有,村里的妇女们也不会做,那就是妈妈做的肉冻。妈妈说,这是她小时候在汉中跟外婆学的。后来我去城里上学,才发现城里也有肉冻卖,但那成色寡淡,远不如妈妈做的色泽诱人。妈妈做的肉冻,状如琥珀,色如浓茶,外表晶莹剔透,内里却包罗万象。瘦肉丝、肉片、肉条,形态各异,像是被封存的花朵、山川、河流,蜷曲的猪鼻条,宛如河流中的螺蛳。每一片切下,都是一幅独特的图案,好似一件艺术品。入口Q弹,汁液弥漫,瞬间激活味蕾,牙齿急切地咀嚼其中的“精华”,汤汁与肉香在口中缠绵,丝滑浓香。再“滋溜”一口西凤酒,那一刻,人生完美了。
妈妈做的肉冻即便不加任何调料,也足以引得叔叔伯伯和哥哥的朋友们纷纷来我家喝酒。更别提上桌时,还会捣上几瓣蒜,蒜泥里加少许醋和油泼辣子,搅拌均匀后淋在冻肉上。用我大哥的话说:“地道的关中味,绝了。”父亲牙口不好,对这道菜却情有独钟,每次都要多吃几口。
过年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划拳,妈妈的快乐便是微笑着,看着大家一盘接一盘地吃完她做的菜。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猪头和猪蹄比猪其它部位的肉便宜,只是清理起来颇为麻烦。村里杀了年猪,我妈便去买那些猪头和猪蹄回来。剔猪毛是个大工程,平时妈妈总是把火炉的小门封着,省煤。但这几天,火炉得开得大大的。五哥总是积极承包剔猪毛的活儿,仿佛提前吃到了肉一样高兴。他先把长满黑毛的猪头在火炉上滚一遍,长毛变成短毛,再用刀像刮胡子一样刮一遍,黑猪头便白净了些,但毛茬还很多,他便从火炉里抽出烧红的烙铁,一片一片烫上去,滋滋作响,猪头仿佛被他盖满了焦黄的印章。青烟和毛焦味在屋子里纠缠几个时辰才散去,但还是有毛茬,他便笑着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硬扎扎的毛,怎么能吃呢?最后这细活儿便交给父亲了。父亲是个中医,性子慢。他放下手中的书,在午后的阳光里,戴上老花镜,拿着镊子,一根一根地拔猪头和猪蹄上的毛。直到最后,手指一摸,再也没有毛茬了。
猪头、猪蹄和猪尾巴都下了大铁锅,柴火有玉米秆和棉花秆,先用玉米秆大火烧,沸腾了,撇去头道汤,再慢炖。慢炖时,用棉花秆等。妈妈便洗瓷盆,收拾案板,准备碟碗,备五香大料。我们兄妹几个在灶房里埋红薯,烤火,看着棉花秆燃出彩虹般的火焰,等肉熟。
肉煮熟后,捞出来放在案板上,热气腾腾的,妈妈撕猪头上的肉,我们兄妹几个也跃跃欲试,哥哥还偷偷把肉塞进嘴里。妈妈说:“别乱抓,小心烫。”厨房里烟雾缭绕,年的气息随着这香气渐渐浓厚。
起个油锅,放上五香大料和酱油,把撕下来的肉皮放下去红烧,稍后加入原汤,再放入撕下来的肉条、肉片和肉块。妈妈一边搅,一边不时夹一块给我们尝,还假装问,入味了吗?我们都点头说:“入味入味。”
妈妈把浓稠的肉和汤汁都装入大搪瓷盆里,静置,剩下的交给时间。经过一个冬夜,第二天,把搪瓷盆倒扣过来,嗑出一个脸盆大的肉冻,大功告成。
到南方工作后,我发现南方冬至后也有肉冻,只不过是用羊肉做的,叫羊糕。每次看到羊糕,我便想起妈妈做的肉冻,心中涌起一阵温暖。
女儿四五岁的时候,妈妈摔了一跤,从此卧病在床。一年后,原本微胖的妈妈消瘦了许多,那双大眼睛也变得无神。有时,我走到她面前,她认不出我是谁,我不禁大哭了好几场,那个年,没有肉冻。几天后,妈妈便去了。从此后,过年再也没有肉冻。全家人一起做肉冻的温馨画面,却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今年过年,我学着妈妈的样子,试着做肉冻。在城里,想买一整个的猪头并不容易,于是,买了四五个猪蹄代替,凭借着记忆,用高压锅煮、撕、红烧、冷冻,程序都没有问题,只是做出来的味道,差了那么一点。或许是因为少了猪头里那些丰富的瘦肉吧。女儿却笑着说:“妈妈,这肉冻哪买的?真好吃!”我告诉她:“这是外婆教给我的绝活,就像我教你做番茄鸡蛋面一样。”女儿撇撇嘴笑了,而我却流出了眼泪。
一味肉冻,有妈妈的味道,家的温暖,抚慰永远的思念。
来源:《娄江》2025年第2期
作者: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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