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鲁菜中,腌、酱、泡虽非席间主角,却是构成其风味底蕴不可或缺的基石。这些依托时间与自然之力的古老技艺,蕴含着代代相传的烹饪智慧。近日,中国烹饪大师、北京京华楼饭庄技术总监、京味斋技术总顾问甄建军在接受本刊专访时,细致梳理了这些技艺背后的“老理儿”与操作关键,其中咸甜交济,勾勒出京味的丰富包容。
甄建军深耕京城餐饮 40 余年,深谙京味传承,在锅勺起落间留住老北京的饮食记忆
西式泡菜:俄式风情的本土智慧
甄建军首先解析了一道颇具代表性的“西式泡菜”。据他介绍,这道菜源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于北京的俄式餐饮,如“老莫”(莫斯科餐厅),后经本地厨师消化吸收,成为一道家常爽口凉菜,像当时康乐餐馆这样的很多北京菜馆都有售卖。
其制作精髓在于“汁”。先将干辣椒、香叶加清水,开火煮至辣椒的辛香与香叶的香味充分释放后,加糖、盐熬煮至汤汁黏稠,再加白醋稀释,并持续加热成稠汁,如蜂蜜一样,散发出香酸甜辣咸的浓郁风味。主料洋白菜、胡萝卜切块后,焯水至半生,随即过凉,并需彻底控干水分。“一滴生水不能带”,甄建军强调,这是保证口感爽脆、不易变质的前提。
控干的菜与汁混合后,以盘压实,冷藏一晚。“靠的是糖、盐、醋的渗透压,”他解释道,“一夜之间,就能把菜里的水逼出来,把酸甜辣的味儿压进去。”次日,盆底汤汁浓醇,菜蔬入味且保持脆嫩,是佐粥下酒的佳品。
榅桲:几近遗忘的京式蜜饯
在甄建军的讲述中,一个几近失传的名字——“榅桲”被再次提及。他特别提到,这里说的榅桲指的是地道的北京蜜饯,而不是蔷薇科植物“榅桲”。制作这道蜜饯,需将山楂切块,以大量绵白糖腌渍,待水分渗出后,再入锅短时间熬煮,最后装罐,属于一种短期的糖渍发酵。甄建军特别强调:“熬煮山楂不能用铁锅、铝锅,易氧化发黑。最好用砂锅或不锈钢锅,方能保持色泽透亮。”成败关键在于糖的饱和度,糖度不足,果实易烂,风味与卖相尽失。
榅桲南荠
酱菜与清酱肉:无“腌”不“酱”的底层逻辑
无论是酱黄瓜、酱萝卜,还是工艺复杂的清酱肉,甄建军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原则:必须先腌后酱。
“黄瓜切条去瓤,先用盐腌透,杀出水分,再晾至半干,方能入黄酱。”他详细描述,“入酱后还需每日取出‘呲’一下(即翻动晾晒),反复数次,才能入味且保持韧劲。”
清酱肉亦是如此,鲜肉需先经盐腌与重压,逼出细胞水分,使肉质紧实,七日后再入酱缸,酱汁方能渗入。“‘腌’是脱水,‘酱’是入味。顺序一乱,直接酱制,肉类必然腐臭。”这道物理规律,是传统酱制技艺不可逾越的法则。
清酱肉
玫瑰酱与芥末墩:极致风味的细节把控
玫瑰酱是制作宫廷点心的传统馅料,如玫瑰饼、玫瑰豆蓉酥等。甄建军认为其原料与初处理至关重要。选用京西妙峰山的玫瑰,采摘后忌水洗,以防香气流失与腐败。择净后即刻与绵白糖以1:2的比例混合搓揉,再经低温发酵。若想长期保存,还需增加糖量,达到超饱和状态以防变质。
玫瑰饼
而老北京冬季的标志小菜芥末墩,则处处是学问。白菜必选霜降后的玉田“青口菜”,又称“角锥菜”,因其结构瓷实、筋少耐腌,焯烫时仅需入水即出,而后自然凉凉,以保持脆感。“如果用凉水沏(冲调)黄芥末,搅匀了,就搁在蒸箱上头,温度高,一宿就发酵了;如果用热水沏,就搁凉的地方发酵。”这是甄建军的经验之谈,如此方能成就金黄透亮、辛香冲鼻的芥末糊。最后,一层白菜、一层芥末糊码放,低温发酵7至10日。“成品酸甜呛辣,色泽金黄,吃的就是那股冲劲儿和脆生劲儿。”甄建军说,这道菜承载着许多老北京人深厚的冬日记忆。
芥末墩
北京辣菜:生熟之间的发酵妙趣
甄建军还提及一道如今少见的“北京辣菜”。“这是北京本地的一种腌渍菜,我们家每年都做,是我母亲教给我的。”他介绍道,将焯熟的芥菜疙瘩连汤垫于坛底,上盖生卞萝卜擦成的丝,密封发酵一周。开坛后汤汁微黏乳白,散发强烈呛辣气味,此辣味源于芥菜与萝卜物质发酵的融合。食时佐以酱油、辣椒油,开胃解腻,风味独特。
技艺传承在于“知其所以然”
在整场访谈中,甄建军不断强调“细节”与“原理”的重要性。无论是控水的时间、熬煮的锅具,还是发酵的温度与糖盐的比例,每一步都蕴含着对食材特性、微生物活动及物理化学原理的经验理解。
他认为,当前许多仿制产品形似而神非,根源在于对传统技艺背后“老理儿”的忽视与遗忘。“我的师父王希富先生当年教我们,不光教怎么做,更得讲明白‘为什么’。”甄建军说,唯有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这些承载着无数智慧的传统技艺,才能被真正地理解、继承与延续。
(文/褚宏辚 图/张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