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一刀:浅尝《菜肉馄饨》
创始人
2025-11-19 00:43:00

在没有速冻食品的年代,我在上海工人新村里度过了童年。有一年初冬,我记得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没几天光景,人和家具还没安置停当,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大碗就给端了过来。

汤色半清,葱叶飘绿,粗瓷大碗里卧着一溜小枕头。透过半黄不白、半厚不薄的黑麦皮,隐约可见鼓鼓囊囊的暗绿。数量显然是看着我们家的人口拿捏的,人均分得两三只。

要的,菜肉馄饨总归欢喜的,外婆操着宁波腔的上海话说,隆重地接过碗,像执行一道仪式。还没等捱过一周,她便坐不住,关照外公到菜场买最好的五花肉和刚打上霜的矮脚青,砧板上剁得咣咣响。舅舅翻出家里最大的碗,外婆颇有心机地舀上一勺雪白的猪油,浇半碗滚水下去,香味直冲鼻翼。第一批馄饨在锅里刚浮上来,她便捞起十几只装到碗里。

舅舅小心地端着,我走在前面敲邻居的门,身后的外婆倚在门框上堆了一脸的得意。她知道,这一个回合,略输了时间,却赢了成色,是个皆大欢喜的平局。

如今回想起来,半手工(上海人家里没有擀面杖,馄饨皮一律买机器轧的那种)的菜肉馄饨,在上海能成为最有代表性的合家欢团建食品,以及左邻右舍的社交名片,并非偶然——性价比够高,操作性够强,食材够因地制宜,口味也够老少咸宜。

所以,金莹的小说《菜肉馄饨》及其同名改编电影,选择从“菜肉馄饨”切入上海的地域人文与市民社会,确实能让我这样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心领神会。不过,让我略感意外的是,电影(小说)一开场,等着儿子来吃菜肉馄饨的一双老人,他们的家常聊天里其实藏着小巧而锋利的刀片。

三两句之后,镜头一转,老汪(周野芒)身边的素娟(潘虹)便倏然消失,只有儿子小汪(徐祥)匆匆吃两口馄饨,心不在焉地搭话。再一转,电话来,那头有人关照老汪:侬总是会看到素娟,一定要来看病的。

刀片从皮肤上划过,痛感缓缓释放。然后观众会看到素娟的遗像,以及搁在遗像前的蜂花檀香皂——上海人几乎能隔着大银幕闻到幽幽暗香。这样的人物关系,让我想起《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在那部电影里,安东尼·霍普金斯演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发现自己被卷入了错乱的记忆和时间线,眼前的女儿、女婿、保姆,他们的出现与消失毫无现实逻辑可言。他们的脸不断地变化,都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菜肉馄饨》显然无意拍成“困在馄饨里的父亲”,无意通过主人公的“不可靠”视角为观众构建幻象,再将幻觉粉碎。老汪的叙事陷阱还没搭起,就被电话与遗像拆穿。编导将观众的心揪起,又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确定的现实中:素娟已经因病去世,老汪却还生活在有她的世界里。

老汪的日子也确实远比霍普金斯演的那个老头要滋润。有房子(南昌路的新式里弄房子),有儿子(IT工作除了忙没有什么缺点),有闲钱,也有文化(尤擅书法,可以在白色伞面上写满儿子的相亲条件,拎到人民公园去)。他惟一的困境,是在中老年交界处承受了丧妻之痛,是被命运剥夺了亲密关系,是无从排遣的茫然与孤独。

儿子一个礼拜来一次,吃一碗馄饨再捎一盒走,便完成了老汪的亲情KPI。他消失的速度比幻影还要快,连“凳子也来不及焐热”。老汪的屋子里太空了,他需要想象的陪伴,需要幻听素娟对他的调侃:

“远看董事长,近看老克勒,仔细一看是退休工人老汪啊。”

观众很快发现,老汪的“病”其实并不重。他的理智能意识到这样的幻觉是某种症状,但情感上又依依不舍。在医院里,他手里拿着治疗精神分裂的药,怀着无限的怅然,对着空气说:

“等毛病好了,你就没了。”

这是全片最有嚼劲的台词之一。与之相映成趣的,是美琴(茅善玉)发现了老汪的秘密之后,给出的充满共情力的安慰:

“我睡觉不好就去医院开药。拿到药一看,侬晓得伐,是吃神经病的药呢。这样一看,马路上全是神经病了。”

轻松跳跃的喜剧基调,缝合了小刀在故事的褶皱之间,轻轻划开的细小的伤口。这些伤口触及大都市人群的隐痛,比如心理疾患的蔓延与被歧视,老龄化社会中生理与心理层面上的照护难题,代际亲缘关系的疏离,年轻一代的恐婚恐育和“爱无能”,以及“小孩卷,老人闲”的尴尬现状。但是编导下刀怀着深切的悲悯之心,谨慎拿捏力度与尺度,红药水和创可贴触手可及,看到有淡淡的血迹渗出,就飞奔过来疗伤止痛。

在看电影之前,我先读过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的小说原著。两相对照的结论是:电影的后半部,在“疗伤止痛”上加的砝码,远比小说更重。

小说的故事主线——在人民公园替子女相亲的老人之间的情感纠葛——被完整搬上了银幕。不过,作为老汪与美琴的对照组,老金(陈国庆)与阿芳(王琳)之间的关系在小说与电影中有迥然相异的处理方式。小说里半真半假的诈骗,到了电影里成了“纯误会”——老金不仅轻松地洗脱了嫌疑,也让电影的整体色调比小说提亮了一个级别。毫无疑问,正能量压倒了负能量。

顺便提一句,由于情节的这番改动,阿芳这个人物的表演空间有所增加,王琳也完成得相当好。她的那些似乎永远踩着舞步的形体动作,让观众相信:相亲角里并非只有忧心忡忡、满脑子催婚的老母亲,也有阿芳这般醉翁之意不在酒、更追求个人幸福的现代女性。这样处理,故事的复杂性与批判力度有所降低,换来的是人物一定程度上的新意、活性与生命力。

更具根本性的改编出现在父子关系中。小说里的父子之间有更深的、更难跨越的鸿沟。直到结尾,儿子对婚姻的拒绝都没有一丝松动的迹象,一旦面对家庭固定礼仪“吃馄饨”被陌生女人(美琴)闯入时,又负气出走。在小说里,父与子对彼此的精神世界和感情生活,都没有尝试走出理解的第一步。

鉴于此前被老金与阿芳提亮的色调,我知道电影应该不会如此收尾。

与小说一样,老汪给美琴摆的这顿馄饨宴,也是全片最重的戏码。在剁馅儿那场戏里,周野芒完全依靠动作,就将小说中这既悲且喜的一幕,体现得扎实而动人:

“另外一边,案板上先把里脊肉切成块,再切丝,再斩丁,两把片刀刀背左右手轮流敲,翻一翻,再敲。嘀哆嘀哆,嘀哆嘀哆。老汪边敲边懊悔,早就不该买现成肉糜包馄饨。每个礼拜斩一次,规定时间,规定动作,简直是释放信号,让左右邻舍都听听:我老汪还活着,还斩得动肉糜,还对生活有追求,还有人上门看我,简直一举多得!”

不过,这一段文字在小说里折射着犀利的反讽意味,这一把锋利好用的切肉刀,也是把老汪推入尴尬结局的关键道具——在电影里的功能则恰恰相反。编导前脚刚在父子雨中吵翻的情节里轻轻扎了观众“温柔一刀”,紧接着便迅速回收,寻找治愈的出路。

下一个镜头:刀,砧板,馄饨馅儿。。银幕上再度响起“嘀哆嘀哆,嘀哆嘀哆”。再细看,操刀人从老汪变成了小汪。我恍然大悟,这一刀岂止“温柔”,简直饱含着编导深切的、急于“对症下药”的慈悲之心。紧接着,我们看到,小汪也煮了一锅馄饨,父子角色互换,迅速冰释前嫌。

这一段,对于父子心结的“治愈”,是否转折过快,节奏是否有点太“春晚”(从包饺子变成了包馄饨)?坦白说,有。不过,其实,我们在之前的情节里能看到一点铺垫:

素娟追悼会结束,上海人的老规矩是不能直接回家,要去人多的地方抖掉晦气。在弄堂口的公共浴室里,小汪帮老汪搓背,老汪背上溅着小汪的汗水或泪水——老汪无法确定究竟是哪种,因为他不敢回头。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在这长长的沉默里,寄托着和解的可能。只不过,电影以父子共用的那把厨刀,最终实现了这种可能。

以严格的现实主义的标准来衡量,你会觉得这种可能在电影里被铺得太实太满:小汪非但包了馄饨,而且馄饨的味道比老汪更胜一筹——因为他的手势和调味更得母亲的慧根;这还不算完,小汪还在老房子里找出旧铺盖,陪着老汪住下来,并且与美琴的女儿一见如故……至此,电影开始铺陈的种种冲突一一解决,像一则童话,也像一排码在案板上的菜肉馄饨,井然有序,各安其位。

从电影院里出来,十月底的上海仍然没有一丝寒意。怎么一年到头都是黄梅天呢——身边有显然并非年轻、却迟迟不肯老去的女人的声音飘过。是纯正的上海话,就像电影里的每一句台词那样纯正。有句讲句,《菜肉馄饨》里的上海话,比电视剧《繁花》要地道得多。

我突然想,也许,只有对这座城市怀有至深的感情和至强的信念的人,才会把这个故事讲得这样齐,这样整,这样满。你可以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看懂这个故事,但它主要是拍给那些人看的:

那些喝过光明牛奶和正广和汽水,骑过凤凰自行车的人;那些在光明村排队买过熟菜,在国际饭店里办过婚宴,在店外买过蝴蝶酥的人;那些会在孩子的本命年塞给他(她)一套三枪大红色棉毛衫裤的人;那些在电影院里看到亲切的上海面孔(孔祥东、倪夏莲、黄英、张建亚、曹可凡),就会忍不住一个一个叫出名字来的人;以及,那些年轻的,会在微信头像摆上《浪浪山小妖怪》剧照的人。

我想,它也是拍给我天上的外婆看的。

外婆喜欢听故事,她对故事的最强烈也最朴素的要求是:要团圆,大团圆,彻底的大团圆。两个历经磨难的有情人,到了结尾终于相逢一笑,外婆便也跟着咧嘴。

笑完,她问我,他们总归是要结婚了吧?小囡总要生的吧?生几个呢?

我确信,外婆会喜欢《菜肉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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