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伟
车往羊湖去,海拔慢慢升。窗外的山从深褐变成浅灰,草色也渐渐稀了,直到某个转弯后,一片蓝突然撞进视野——是羊卓雍措。水色随光变,近岸是浅蓝,往湖心走是靛蓝,再远些,竟和天边的云融在一起。风裹着湖水的凉,吹得人太阳穴发紧,可我没太在意这湖的美,倒是路上遇见的几个人,像刻在湖光里,记得分明。
第一个人,是在盘山公路上遇见的骑行者。
那是段极陡的上坡路,路面铺着碎石,车轮轧上去咯吱响。他骑着辆黑色自行车,车架上挂着褪色的骑行包,包侧插着矿泉水瓶,瓶身凝着白霜。看模样是外国人,高鼻梁,下巴上蓄着胡茬,胡茬上沾着细小的冰粒。每蹬一下,他膝盖上的护膝都往下滑一点,他却不伸手扶,只埋头盯着前轮前的路,后背弓成一张拉满的弓。
我们的车慢下来,窗玻璃降下时,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他瞥见我们,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风把他的骑行服吹得贴在身上,能看见后背汗湿的印子。高海拔的风烈,吹得人睁不开眼,可他没戴墨镜,眼睛眯着,却亮得很。车开远了,我从后视镜里看,他还在往上骑,像个小黑点,慢慢往云里钻。
第二个人,在羊湖山顶的草原上。
我们停下车往草甸走,刚踩上草地,就看见不远处的玛尼堆旁,躺着个人。是个牧羊人,藏袍下摆撩到膝盖,露着晒成深褐的小腿,腿边放着根牧羊鞭,鞭梢缠着几根羊毛。他仰面朝天,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闭着,阳光落在他脸上,把颧骨处的高原红晒得更亮。
草甸是绿的,透着油润的光。羊群散在不远处,白花花的一片,慢慢挪着,把绿草地啃出星星点点的白;牦牛更沉,站在那里不动,像块黑石头。玛尼堆是石头垒的,椎形,顶上压着颗小石子,风来的时候,石子晃了晃,却没掉。经幡在玛尼堆旁挂着,蓝白红绿黄,风一扯,哗哗响,声音裹着湖水的凉意,漫过草甸。
我绕着玛尼堆走了半圈,再看他,还是那样躺着,连姿势都没换。后来我们去湖边拍照,走了近一个小时,返回时,他依旧仰面躺在那里。阳光还暖,经幡还响,他像和草原、玛尼堆、羊群融在了一起,成了这山顶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他是在晒太阳,还是在想事情,只觉得那股子静,比羊湖的水还沉——风动,经幡动,羊群动,他不动,像守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守。
第三个人,在湖边的藏寨里。
藏寨的房子是白墙红瓦,墙根砌着石头,石头缝里塞着干草。湖水映着房子,倒影比真房子还亮,红瓦的颜色鲜得像染过。我沿着寨边的小路走,路过一间矮房时,听见里面有细碎的声音。凑到石头墙缝前看,里面暗,只有一扇小窗,窗小得像肚脐,漏进一缕光。
光落在木桌上,桌上伏着个人,蓬松的黑发盖着半张脸。他的嘴巴一张一翕,没声音,想来是在念诵。案头摊着本书,纸页发黄,页边卷得发毛。旁边放着个缺了口的陶碗,碗里剩着半盏酥油茶,茶面上结了层薄皮。空气里有香油的味,混着藏袍的羊毛气,从墙缝里钻出来,很淡。
最后遇到的,是湖边重庆餐馆的老板娘。
绕湖大半圈,高反的晕劲还没散,突然看见路边飘着块红布旗幌,上面写着“重庆餐馆”,字是歪歪扭扭的。推门进去,暖空气裹着辣椒香扑过来,老板娘从里屋掀帘出来,围裙上沾着油点,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她的招手,镯子叮叮当响。
“重庆人?”我不太敢信,毕竟这里太远。她大嗓门一扯开,惊得屋角的苍蝇飞起来:“当然是!合川的,来这儿开餐馆快十年了!”她一边给我们倒热水,一边喊里屋的老公“快把回锅肉端出来”。老公从厨房出来,脸膛红,手上沾着面粉,笑起来有点腼腆。
菜上得快,回锅肉的油香裹着蒜苗味,毛血旺的辣气直冲鼻尖。我们抢着夹菜,老板娘拉了把椅子坐旁边,看我们吃,话也不停。有人说“天天守着圣湖,还能挣钱,日子多让人羡慕”。她听见了,手里的茶壶顿了顿,声音降了些:“羡慕啥哟,要不是娃儿还在上大学,要不是这里的人实在,早就想回家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膝盖:“这里海拔高,我这膝盖一到冬天就疼,我老公还得了风湿。”说着,眼睛红了,赶紧抬手擦:“最难受的是寂寞,天天守在门口,等的不只是生意,是想有人来说说话。”
餐馆的白墙上,满是游客的涂鸦。有的写“羊湖真美”,有的画小太阳,有的留了电话号码。离开时,夕阳正往羊湖沉。湖水染成金红,把藏寨、草原、餐馆的影子都拉得很长。我回头望,老板娘还站在门口挥手,银镯子在夕阳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