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风光 IC photo供图
□宋雨畅
那年春日,我们行至苏州,决定夜游枫桥景区。
白日乾坤朗朗,看得清世间万物。但有些地方,冥冥中注定需要夜游。自一篇七律起,枫桥与夜再难分别,织就了千百年的愁绪。春季江南的夜比北方还更寒一筹,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长安的北风是干燥的,像刀片,可以划伤脸颊,却停在肌肤,被阻断在厚衣之外。而姑苏的风里裹挟的湿度足够大,还伴着银针般的细雨,寒意便像长剑一般,穿过皮肤,游走在骨骼。或许是天意安排的巧合,如此春夜,虽冷却更贴近张继笔下那个深秋,也算遂了我这个后世探访者想由诗临景、再由景入诗的心愿。
枫桥景区非常善解人意,夜晚也对外开放。千百年来,依照诗句中描写,在夜色中寻访的后人想必也不计其数。年少时,在课本里读到“霜满天”不由心生疑惑,霜大多依附于地面或植物,何处之霜可以漫天而存?那夜我才知,应是夜晚天空洋洋洒洒的薄云,月华照拂下,呈现如霜般淡淡的素白色,像断断续续的白纱,漂泊在夜色,漂泊在漂泊者的心头。今时月仍是唐时月,想必成诗之夜也与今夜几分相似。夜云如霜,在风的摆弄下偶尔遮住月色,天地是时明时暗的飘忽。
飘忽,命运最忌飘忽,命运最易飘忽。歌舞升平的盛唐,料不到史书一页之后记载的便是安史之乱、叛军直捣长安;刚科考中进士、未来一片光明的张继,也没有料到官职未到,然铁骑先至。霓裳羽衣曲的余响尚在,牵衣顿足哭便响彻云霄。春风得意的少年进士,转瞬成为浩浩荡荡难民队伍的一员。命运的风起云涌,比天象更难预测,从小舟上再向西北望去,同长安一起消失在诗人视野尽头的,是前途。小舟辗转奔向较为安定的南方,在一个夜晚终于停到了枫桥。我想,枫桥也没有料到,在这个夜晚,它将以诗的形式,承载绵延世世代代不尽的愁绪。
自当时世界性大都市长安而来,张继却没有选择去南方首屈一指、花天锦地的扬州,而是让江水送自己到了不甚繁华的姑苏。历史皆有其背后的原因,任由后人探索品评,而亲历当世的大多数人置身漩涡,看不清历史的线索,解不了历史的隐喻,只觉天翻地覆,时代的巨变让人目眩。我想张继也一样,所以他选择了这片较为安静的地带,他需要暂时冷却一下少年对光明未来的一腔热血,需要努力接受一下这如噩梦般让人难以相信的现实。
然后,钟声响了,客船到了。在江上时,尚有江雾漫漫;如梦似幻中,尚不知已入他乡。然而,钟声响了,客船到了;午夜梦醒,再睁眼,再下船,要面对的就是难言的现实了。钟声在宣告结束,也是在提醒开始。
由于寺庙尚有僧人居住,下午六点就不再放游客进入。我们没能走近寒山寺,而那里早已不夜半鸣钟。但晚风终究善解人意,拨动寒山寺钟楼塔檐的风铃,那声音清澈又厚重,仿佛涤荡着无数前来瞻仰的游客嘈杂的心灵。这是孤独的声音,时光也好像在此刻驻足。
夜里的姑苏,还是千年前的模样,古朴清冷。我突然意识到自张继起,无数的人在同一轮月、同一首诗的引导下,来到这里是为着什么——找寻生命必要的孤独。或许少有人喜欢孤独,但孤独绝对是生命的必需品。未达到大隐隐于市的我们,需要抽离出一段时间,走进一个寂静的夜晚,让寒风吹醒残破的梦,吹开眼前心间的漫天霜色。在寺院钟声中,以第三视角回观往事种种,想起千年前也有人在夜色下迷茫,然后缓缓抚平心中愤懑、不安、怅惘的思绪。此时,月半已至,终于可以平静地在船头等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看天光如期大亮。趁夜把愁思寄存在诗篇的字里行间,第二天生活就这样心照不宣地继续。
我到底有没有走进张继笔下的那个秋夜呢?月下,我也不再纠结,或许我只是假借寻诗之名,走进了属于我的姑苏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