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宏新
来源:一食谈(微信公众号)
豫北平原伏天的日头,毒得能点烟。原阳城里卧着不少面馆,此刻正是汤锅滚沸,人声鼎沸。那特有的肉汤气息,浓得化都化不开,劈开暑热,直往人鼻子里钻,竟将毒日头熬出的燥气也压下去三分两分——原阳烩面,名不虚传。
老汤锅卧在灶上,那是铺子的心血,是镇馆的魂。硕大铁锅内骨头森罗,不知熬煮了多少个日夜,汤汁浓稠金黄,浮着一层晶亮油花。火舌舔着锅底,汤汁翻滚不休,咕嘟咕嘟响彻灶房,如同大地深处某种沉稳的心跳。热气蒸腾弥漫,氤氲了梁柱,连人影走动其中也有些恍惚。锅沿上那层油垢,早已厚得刮之不尽,凝固着岁月,也凝固着原阳人对这浓汤的执着。
掌勺的大厨立定锅前,气定神闲。只见他手腕一抖,硕大的海碗稳稳托住。长柄勺探入汤锅深处,只一舀,那浓郁的汤便倾注碗中,汤色黄亮如金,浮着的油花碎玉般晃眼。碗底垫好熟羊肉片,瘦处红润结实,肥处透亮凝脂,肥瘦相间,切得极薄,却片片筋骨相连,断然散不了。掌勺的汉子再一抬手,早已煮好捞出的宽面飞落入碗,面条宽如韭叶,白亮柔韧,在浓汤上一铺,片片羊肉恰如其分浮出汤面。筷子再点上翠绿香菜碎,浇上一小勺鲜红的秦椒油——一碗原阳烩面,便有了生命与灵魂。
面馆里早已汗爬水流,挤满了人。有赶集归来的乡下汉子,敞着怀,脊背油亮,也有穿短袖衬衫的城里人,斯文地卷起袖口。大家埋首面碗之上,只闻一片呼噜呼噜响亮的吸溜声。面条宽厚筋道,裹着浓香滚烫的羊汤入口,嚼劲十足。肉片薄而不烂,瘦处鲜香,肥处腴润,毫无腥膻,只余一股醇厚的芬芳在唇齿间辗转流连。汤更是精华所在,浓香扑鼻,入口厚重绵长,舌头上仿佛裹了一层温润油脂,却又奇异地毫不腻口,反觉通透爽快。辣椒油的鲜辣恰到好处,直激得人头皮微微发麻,额角鼻尖渗出细密汗珠,偏又舍不得停嘴,只觉得通体舒泰,百骸通畅。
往往这边一碗面刚见底,那边粗嗓门的吆喝便响起:“掌柜的,再来一碗!汤肥些!”掌柜的应一声,眼疾手快,又盛起一碗递过去。新来的客人,先不忙坐下,只在门口张望那口翻腾的老汤锅,神色里带着虔诚的期待。
我曾见一个跑长途的货车司机,风尘仆仆闯进来。卸下重担似的往条凳上一坐,只闷声道:“一大碗,汤肥肉瘦,辣子多些!”面上了桌,他不及寒暄,立刻俯身下去,额头几乎要碰着碗沿,只听得一阵急促而满足的吸溜之声。待到碗底朝天,他才直起腰杆,长长吁出一口滚烫的浊气,抹一把额头鼻尖沁出的汗珠,脸上疲倦的褶子似乎也被这碗面汤生生熨平了少许。他这才抬眼环顾,眼神有了活气,叹道:“娘的,就冲这口汤,多绕二百里路也值!这碗面下去,才算是踩到原阳的地气儿了!”
原阳人笑谈常说:“喝汤吃肉,不如原阳走一步。”指的便是这寻常巷陌里的一碗烩面。汤为何如此肥厚浓香,肉缘何瘦而不柴?
究其根本,原阳的日月格外漫长吧?终年的风日熬浓了大地,也熬浓了这碗中的汤汁。日子粗糙漫长,偏偏能在这筋道的面条与浓醇的汤底里,嚼出柔韧的力道,品出生命本身稠厚踏实的香气——那古老的汤锅日夜翻滚,熬煮的岂止是骨头?分明是原阳人骨子里化不开的那股韧劲儿与滚烫的念想,浮浮沉沉,熬尽了光阴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