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窑不知年，八义彩瓷天。

那天早晨去八义镇，寻了上党区名吃——“荫城猪汤”当作早餐。从名字判断，无非就是用猪肉制作的一种汤类食物，与豆腐脑、胡辣汤、羊汤相比，大概只是食材与味道上的差别。结果喝起来一碗不过瘾，又加一碗。

荫城猪汤属于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师傅为我盛猪汤时，用的就是普通的粗瓷大碗。他扎着围巾，头戴白色厨师帽坐在汤锅前，左手执碗，右手一边从几个盆里分别往碗里夹肉，一边问食客要肥些还是瘦些。然后，又加了葱花之类的佐料，用锅里的骨汤反复浇淋几遍，递给食客。一碗骨汤里，有半碗猪心、猪肝、猪肚、猪头肉之类的肉丝。汤汁洁白，清香不腻，再搭配当地葱丝薄饼或特制的火烧，堪称人间美味。

朋友说，这家猪汤店开了几十年，每天早上4时开门营业，上午9时左右售完关门。早上排队喝猪汤，是当地人们的一种习惯，也成为上党区一景。

八义镇名字的由来，包括荫城猪汤，都与战国时期发生在这里的“长平之战”有关。秦国与赵国开战，赵国国君起用赵括，替代了名将廉颇。赵括一意孤行，接连几次战役失败后，仍然继续出兵高平。部队经过此地，镇上以史柱为首的八位义士，拦住大军，劝说赵括退兵。赵括不听劝谏，以动摇军心的罪名，将八位义士斩杀。义士就义后，百姓为了纪念他们，便将此地取名八义。

上党县志记载，八义镇的八义窑，早在北宋初期就已兴起。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考古专家，在这里发现了一百多座古窑遗址，还首次出土了宋代红绿彩瓷。当时专家认定，古窑建窑年代虽无从考证，却远超县志上所记载时间。彩瓷的出现，具有划时代意义，同时证明，在宋金时代，这里的彩瓷技艺已相当成熟。

长治一位文化学者讲，其实这里的制陶烧瓷从来没有停止过，人们就是依靠世代相传的烧瓷技艺，得以生息繁衍。老的土砖窑烧坏了，就在别处重新选址重建，积年累月，摒弃的旧窑越来越多，被尘封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陶是瓷的前身，没有陶，就没有瓷。从陶到瓷，是一个漫长且复杂的演变过程。商代的陶瓷工艺，有了较大提高，出现了比陶器更细腻坚硬的青釉器。东汉三国至南北朝，瓷器釉面无裂纹，釉色淡青，胎质细白，胎釉结合牢固，基本达到了现代瓷器的要求，也标志着瓷器在中国正式诞生。

走进八义窑彩瓷博物馆，就走进了一个辉煌的年代。“先有八义窑，后有景德镇”的底气，就是因为在上党区首次发现了“红绿彩瓷”。宋代名窑很多，汝、官、哥、定、均，都各有其独特魅力。而八义窑的“红绿彩瓷”，则应该是当地制陶工匠们，在长期实践过程中一点点探索创造出来的。宋金时期，八义窑首创“二次烧成”的釉上彩工艺，诞生的红绿彩瓷，直接影响了五彩、斗彩和粉彩的发展。

山西自古有“南潞北汾”之说，几千年前，这里就有了成熟的酿酒业。后来有人走出太行，去外面闯荡时，把自己的酿酒技术带了出去。八义窑的工匠师傅们也一样，是他们将红绿彩瓷工艺带到了江西，才让景德镇陶瓷焕发出别样的色彩。

“上党从来天下脊”。无数的山西人，在千百年的岁月里，挺起了担负天下的脊梁。文化是流动与交融的美，不同地域文化在深度的融合与碰撞中，迸发出不一样的色彩与火花。“红绿彩瓷出八义”已成定论，被陶瓷界称为“中国陶瓷史上的第一抹彩虹”。

历史，如八义镇的彩瓷，总是在平静无声地述说着。

一款“凤戏牡丹”的红绿彩花鸟纹盘，进入了我的视线。我走近它，审视它，而它神采不减，光彩照人，也在用来自宋代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我。“描红填绿”是它的工艺特点，红颜料勾边，绿颜料铺地，再用黄颜料过渡，史称“宋加彩”，是中国陶瓷彩绘五彩的前身。这个出自八义窑的纹盘，寓意万物欣荣，四海同春。

金代“仕女戏鹦”红绿彩仕女图纹折沿盘，不知是在一场怎样的动荡中破碎了。好在，它一块也不少，被古瓷修复专家重新黏合起来。盘中红绿彩的仕女，在拼粘复活后，向人们讲述着金代和南宋的世风民俗。古代仕女高雅的生活情趣，在这个瓷盘上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

历史就像古陶瓷碎片，再高明的修复师，也无法把它完整地黏合好。它所能呈现的，永远是整部历史的一小部分。

就像这个盘子，包括前面那款“宋加彩”的纹盘，以及后面看到的几款八义窑宋代白底黑花的仕女瓷枕，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器物。如若回到宋代，如我等草民，恐怕连见一见这等器物的机会都没有。

“虎虎生威”“虎上卧虎”“如虎添翼”等一个个八义窑黄底黑花瓷虎枕，体现了古代登峰造极的绘画与完美的陶瓷制作艺术。朋友说，古代什么身份的人，枕什么样的枕头，有严格规定。这些虎枕，要么属于贵族家庭的主人，要么属于带兵打仗的将领。

而另一款文人专用的白瓷枕，正面用秀美的行草，题了一句小诗：“落日孤村远，寒烟去路迷。”古代的文人，还真是讲究，连睡觉都要枕着诗意入眠。同样，这样一款瓷枕，也绝不是一般文人可以拥有的，它甚至可能是当年某位著名诗人的私人订制。

在偌大的八义窑彩瓷博物馆里，惊叹于古代陶瓷工匠技艺的同时，似乎也领略了一遍中华文明史。中国的陶瓷工艺进步史，就是一部华夏发展史。历史幕布后，是无数普通的黎民百姓。就像这精美的八义窑彩瓷，制作它们的工匠，辛辛苦苦一辈子，恐怕都不配拥有一件他们亲手制作的瓷器。精美的作品，无非是工匠用来换取自己和家人的几日温饱。而真正的艺术，不就是在他们手中创造出来的吗？

走进八义窑的彩绘工坊，我看到那些年轻的工艺大师们，正在用画笔蘸着各种颜料，在一件件瓷器上描绘着釉下或釉上的图案。一件比较大的纯手工陶瓷工艺品，他们需要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间，才能绘制完成。然后再回炉，经历高温烧制，将美丽铸就成永恒。我知道，这是绝对的世间美物，也必然装点起现代人的家居生活，或者成为品质生活中的高档器具。

从八义古镇出来，看着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大概就是清晨排着长队，吃上一碗荫城猪汤就心满意足的百姓之一。因为，只有端着那粗瓷老碗，吃着几元一碗的猪汤，才能写意出这满满的人间烟火。（老土）

来源：上党晚报

编辑：张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