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岁月的风檐下回望北京
琅琅||北京
我站在景山万春亭的飞檐下,任盛夏的风穿过麻质衣襟。这风里揉碎了槐花的甜腻、二锅头的辛冽,还有胡同深处漫出来的炸酱面酱香——咸鲜里裹着五花肉的油润,混着黄瓜丝的清爽……
远处的故宫,在暮色中敛去金辉,琉璃瓦如沉眠的龙鳞,而国贸三期的玻璃幕墙,正折射着夕阳的最后锋芒,将天空裁成两半:一半是朱墙黄瓦的旧梦,一半是钢铁玻璃的新篇。像座巨大的日晷,指针在光阴里摇晃,将古老与现代熔铸成同一道年轮。
1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记忆里的夏天总带着石榴树的浓绿。老院里那棵石榴树总在伏天结满灯笼似的果实,我和玩伴踩着板凳去够,粗粝的树皮碎屑落进衣领,痒得直笑。前院张奶奶常端来冰镇的北冰洋汽水,玻璃瓶外凝结的水珠顺着腕骨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那时钟鼓楼的报时声能传三条胡同,鸽哨在蓝天上拉出银亮的弧线,胡同里“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吆喝声拖着颤音,像老胡同独有的咏叹调。这些声响如今都被岁月封存在记忆的檀木匣中,偶尔启封,便有细碎的尘埃在阳光下飞舞。
九十年代的北京,开始抽枝拔节。初见西直门立交桥时,只觉得钢铁巨龙般的匝道在头顶交错盘旋,父亲的二八自行车穿行其间,我数着那些螺旋上升的车道,直到目眩神迷。搬进单元楼的那个秋天,抽水马桶的虹吸声取代了公厕的木屐响,液化气罐的蓝火舔着锅底,却再闻不到煤球炉点燃时那股带着呛味的暖。母亲总望着阳台花盆叹气,说巴掌大的土盆里长不出老院那样咧嘴笑的石榴,籽粒都带着憋屈的酸。
千禧年初,我在一家公司上班,日子像被压缩进密集的二进制代码。早高峰的公交车里,人与人间的呼吸交织,前排乘客发间的蜂花洗发水香气混着汗味,在盛夏的车厢里洇开。办公楼里攒动的人头比硬盘磁道更密,每个柜台都在喊着“内存条”“光盘刻录”,打印机吐出的纸页带着油墨的温热。加班到深夜的北四环,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与远处工地的打桩声应和,那是城市拔节生长的声音——混凝土开裂又愈合,钢筋在夜色里把身藏。
最难忘2008年的夏天,整座城像待嫁的新娘细描眉黛。胡同口的公厕贴上了白瓷砖,墙根画满水墨丹青的梅兰竹菊,铺路工人连夜熬制沥青,刺鼻的气味里透着兴奋。开幕式那晚,居委会的旧彩电前挤满了人,当29个焰火大脚印在鸟巢上空绽放时,王大妈突然抹起眼泪,说她父亲当年在永定门拉洋车,总念叨着中国啥时能办奥运。话音未落,满屋子的邻居都红了眼眶,窗外的烟花正把夜空染成流金的绸缎。
2
如今,周末常去国家图书馆消磨时光。阳光透过穹顶玻璃洒在书页上,恍惚间,仿佛看见穿长衫的鲁迅坐在对面批注,或是胡适先生捧着线装书沉吟。走出馆门却撞进汹涌人潮,年轻面孔上跳动着我读不懂的代码,他们手里的奶茶杯印着“故宫联名款”,耳机里流淌着电子音效重构的京剧唱段——西皮二黄被编译成数字信号,在新时代的终端上叮咚作响。
去年冬日,探访儿时的四合院,它已变成精品酒店。昔日的石榴树被移走,庭院中央堆砌着日式枯山水,白砂石耙出的纹路在寒风中静默。前台姑娘笑言,最贵的套房正是张奶奶从前的屋子,如今墙上挂着 798艺术家的当代油画。站在院里忽然听见熟悉的鸽哨,抬头却只见无人机在天空划出广告光轨,机械蜂鸣取代了往日的脆响。
今春,带孙女去太庙拍古装照。她穿着汉服在红墙下旋转,裙摆扬起时露出运动鞋的logo,摄影师喊着“看镜头”,她却只顾用手机自拍。我望着六百年的楠木立柱,想起幼时父亲讲“左祖右社”时,我偷偷抠着柱上龟裂的漆皮。如今那些裂纹被金色修复材料填满,在阳光下像岁月凝结的琥珀,每道光泽里都封藏着朝代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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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总爱去积水潭桥看落日。西边天空燃成火瀑,将元大都城墙遗址的砖石染成赭红。遛弯老人推着婴儿车,车里的孩子正对着 iPad 咯咯笑。护城河面上,野鸭游过外卖餐盒的倒影。那一刻常恍惚:究竟是记忆在现实里投影,还是现实在记忆中显影?如同站在两面镜间,无数个“我”在时空里层层交叠,有的在四合院里踢毽子,有的在写字楼敲键盘,有的正望着眼前这流动的光影畅想。
昨夜急雨后,踩着湿柏油路走向鼓楼。巷子口便利店前,穿汉服的主播正买关东煮,头上的步摇随扫码动作轻颤,手机支架还挂着雨珠。忽然想起母亲说,她年轻时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最怕梅雨季,平房漏雨要用搪瓷盆接着。如今屋顶不再漏雨,却也难听见雨打芭蕉的清响——那声音被车流声、扫码声、电子屏的蜂鸣声覆盖,成了城市进化史里低回的注脚。
站在岁月的风檐下回望,北京从来不是凝固的城郭,而是奔涌的长河。我们都是河底的卵石,在时光冲刷下日渐温润,而这条河终将裹挟着世代的故事,流向无尽的远方。风吹起衣角,混着糖炒栗子的焦香与地铁出风口的热浪——这便是我的北京,是刻进生命年轮的深纹,是铅字与像素共写的史诗,在光阴里永远鲜活如初。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琅琅,女,北京土著。工作之余喜欢读古诗、阅名著、听音乐、去旅行,亦喜欢交好友、品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