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的清晨带着一丝凉意,吕文扬站在青旅天台上,望着远处宝塔山的轮廓被朝阳一点点描成金色。三天前,他临时改变了行程,放弃了去洗黑壶口瀑布的计划,转而带上钱坐上北去的绿皮火车。这个决定源于小雨无意间提到的一句话:"陕北民歌里藏着黄土高原的灵魂。"
青旅老板推荐的"杨家岭民歌体验"在一个不起眼的农家院里。推开斑驳的木门,吕文扬首先看到的是一排排整齐的玉米棒子挂在屋檐下,金灿灿的像某种原始装饰。院子中央,一个头扎白羊肚手巾的老人正坐在矮凳上调试三弦琴。
"来了?"老人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坐。"
吕文扬局促地坐在对面的小马扎上。老人这才抬起头来——他约莫七十岁年纪,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左眼有一层明显的白翳,但右眼却亮得出奇,像含着一颗黑曜石。
"我叫老杨,唱了五十年民歌。"他拨动琴弦,发出沉闷的声响,"你想听什么?《兰花花》?《走西口》?"
"都可以...您最拿手的就行。"吕文扬有些紧张,手指不自觉地敲击膝盖。
老杨突然笑了,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牙:"城里娃,放松点。歌是活的,你越紧张它越跑调。"他调整了一下琴弦,手指在琴杆上轻轻一滑,一串清亮的音符便跳了出来。
"先给你唱个《赶牲灵》吧。"老杨清了清嗓子,突然挺直了腰板。当他开口时,吕文扬几乎不敢相信那洪亮的声音是从这具瘦小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
歌声像一把锋利的犁,瞬间剖开了吕文扬记忆的土壤。他想起小时候在农村外婆家,夏夜里大人们也是这样唱着听不懂的歌谣。老杨的声音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回如叹息,三弦琴的伴奏简单却恰到好处。虽然听不懂所有方言歌词,但吕文扬能感受到那种穿越时空的苍凉与深情。
一曲终了,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远处山雀的叫声。吕文扬发现自己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湿润了。
"怎么样?"老杨用袖子擦了擦琴杆。
"太...太震撼了。"吕文扬声音有些发抖,"您能教我两句吗?"
老杨的独眼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笑了:"现在年轻人很少愿意学这个喽。"他示意吕文扬坐近些,"来,跟着我吸气——要吸到脚后跟!唱歌不是用嗓子,是用这里。"他拍了拍干瘪的腹部。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吕文扬笨拙地跟着老杨学唱最简单的《打樱桃》。他的设计师耳朵能分辨最细微的音高差别,却怎么也模仿不出那种原生态的颤音和甩腔。
"不对不对,"老杨摇头,"你太在意音准了。民歌是黄土里长出来的,要带点土腥味才够味!"他突然起身,从屋里端出两碗小米粥,"喝点润润嗓。知道为什么陕北人唱歌好听吗?"
吕文扬摇头,热粥烫得他直呵气。
"因为穷啊。"老杨的笑声像开裂的核桃,"从前没饭吃,只能站在山峁上唱歌,唱得好听点,兴许对面村子能给碗饭吃。"他啜了一口粥,"现在日子好了,歌里的苦味反倒少了,可惜。"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老杨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原是煤矿工人,一次事故夺走了他的左眼和三个工友的生命。"躺在医院时,突然想起小时候跟我爷学的那些老调调,"他摸着三弦琴上的刻痕,"出院后就再没下过井,专门唱歌了。"
他翻开一本泛黄的相册,指给吕文扬看各种演出照片——在北京的音乐厅,在乡村的庙会上,甚至还有一次去了法国。"那些洋人听不懂词,但都哭得稀里哗啦。"老杨得意地说。
黄昏时分,老杨带着吕文扬爬上屋后的土坡。夕阳把整片黄土高原染成血红色,沟壑纵横的大地像一位老人皱纹密布的脸。
"来,对着山那边喊一嗓子。"老杨怂恿道。
吕文扬深吸一口气,唱出刚学的《打樱桃》。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变得陌生而宏大。老杨接着唱和声,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惊起一群野鸽子。
下山时,老杨突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教你?"
吕文扬摇头。
"因为你眼睛里有个东西,"老杨指了指他的胸口,"这里还没被城市完全驯服。"
回到院子,老杨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送你的。"里面是一把自制的小三弦琴,琴箱上精心雕刻着山丹丹花的图案。"我年轻时做的,音不太准了,但够你学个基础。"
吕文扬想推辞,老杨却摆摆手:"我儿子在深圳当程序员,孙子连陕西话都听不懂。这些东西,总得有人接着。"
当晚,吕文扬修改了返程机票。躺在炕上,他轻轻拨弄着小三弦琴,回想着老杨说的每一句话。手机屏幕亮起,是小雨发来的消息:"见到民歌王了吗?他是不是超酷?"后面跟着一连串夸张的表情符号。
吕文扬回复:"比你说的还要酷一百倍。"他附上一段老杨唱歌的录音,"帮我问问西安有没有教三弦的老师。"
窗外,一轮明月悬在宝塔山上方,清冷的月光洒在黄土高原上,勾勒出千万年风雨侵蚀形成的奇异轮廓。吕文扬想起设计师同行们常说的"灵感源泉",突然明白了自己这趟陕西之行真正收获的是什么。那不是几张风景照片或几件纪念品,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联结——与土地,与历史,与那些用一生坚守某种信念的普通人。
他轻轻抚摸着三弦琴上的纹路,知道自己回到城市后,这把琴发出的第一个音符将会带着黄土高原的气息,而老杨教给他的不仅是几首歌谣,更是一种对待传统与创新的态度——像黄土一样包容,像山丹丹花一样在贫瘠中绽放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