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夕,母亲照例打来电话,要我带孩子们回家过节。她计划做一锅菜豆腐。
今年开春以来,一场旱情持续,让毕节城郊的倒天河水库干涸,露出蓝宝石一样的天使之眼,登上了小城热搜。我以为如此旱情之下,母亲种下的小白菜怕是难以发芽。母亲说到菜豆腐,想来这段时间几场豪雨雪中送炭,她那不大的菜园里,小白菜一定长势最好。做一锅菜豆腐过节,正好。
清人李宗昉《黔记》云:“菜豆腐,入碎菜于豆汁,成之。又一种名连渣菜豆腐。”李宗昉是嘉庆七年殿试的榜眼公,嘉庆十八年八月初九,由右春坊右赞善提督贵州学政,以贵州学官三年任内见闻作《黔记》。李宗昉记的大抵不错,菜豆腐的做法就是如此。在黔西北,直到现在都还把菜豆腐唤作连渣闹。不过其实有细微的差别,看豆花与菜的比例,豆花多者为菜豆腐,菜多者则称连渣闹。
连渣闹这名字极为形象。豆汁经酸汤点化,慢慢凝成豆花,或附着、或包裹嫩绿的菜叶,云朵一样,轻絮一般,菜叶枝枝丫丫,豆花覆盖下胖胖乎乎,如积一层雪花,看起来热闹。在我老家大方,有一道地道美食叫圆子连渣闹,就真的只有肉圆子和连渣闹。肉圆子要一半肥肉粒,一半精瘦。肉圆子直接下到连渣闹中,组合起来,叫人欲罢不能。
另一道令人叫绝的名骟鸡点豆腐,将尚未开叫的小公鸡施以结扎术,长得快一些,肉质也更鲜嫩。骟鸡剁碎,放入豆汁一起接受卤水超度,形成豆花,这道菜便成了。十年前,我在大方生活,常常与同事、朋友去大快朵颐。我们心仪的,便是这道骟鸡点豆腐。大方是彝族文化最为深厚的地方,据说这骟鸡点豆腐便是以前水西宣慰家宴会的重菜。一道扎根于历史与生活的美食,蕴藏着先民们探索自然的密码,最终在舌尖上的味蕾中形成交响。我们围坐在一起,常常吃得满头大汗,大呼过瘾。而骟鸡点豆腐也成为了大方这个山城美食的独特标识,有远来的朋友,我们总要带领他们领略一番。他们返回后,还总念念不忘,这时我就会不无骄傲地说“这豆制品之乡,岂是浪得虚名?”
而今,骟鸡点豆腐也出了山,火到了贵阳城,大方县的老乡李治仪和七星关的段大华、夏元龙把骟鸡点豆腐开到了贵阳观山湖,并取名彝三叔骟鸡点豆腐火锅。遵循古法而又不断创新,既保留了豆腐嫩、蘸水香、鸡肉鲜的特性,又融入了现代人的口味偏好与健康理念,将菌菇、骟鸡肉片、生蚝等一起煮了进来,骟鸡点豆腐从单一菜品一跃成为了煮万物的火锅,大受欢迎,每天食客不断,并成为不少游客到贵阳必打卡的贵州美食。
现在的豆腐菜系,经岁月的淘洗,已经有了很多创新。李宗昉大抵未曾品尝,但他记载的三种豆腐,应该都是品尝过其滋味的。等到他三年后督学浙江,再入东宫府邸,宦海沉浮,应该对贵州的豆腐念念不忘罢。
豆腐的序列中,豆干是黔西北一个特殊的存在,比豆腐更有存在感。豆花小块小块压实,成为豆干,是地地道道的平民食品。在大方,当仁不让的是臭豆干,以臭为美,张力十足,乃夜市摊上的明星、烙锅店中的顶流。甚至以乡镇、村划分,简直让人眼花缭乱。比如六龙豆干、羊场沙坝豆干,主打油渣豆干火锅,资深,有底气。法启豆干、阁雅豆干、白布豆干,地名很小,但各有特色,难分千秋。还有荞灰豆干、包浆豆干,主打的就是一个“嫩”字。糍粑豆干、葱花豆干,则是锦上添花。最让我怀念的,是黔西老城一个叫大虎坝的地方,简陋的小火炉支起一个粗制滥造的砂锅,上面烤制的豆干叫恋爱豆腐,搭配花红树下炒螺蛳,是我读师范时,周末宵夜难得一次的饕鬄。在七星关朱昌镇老街中段,一笼直径近两米的火炉旁常常人满为患,二十来人围坐一圈,一手拿豆干,一手端酒杯,谁吃饱喝足起身离开,身后的人必迫不及待补位。这种露天烤豆干由来已久,打我记事起,最期待到相邻的响水去赶乡场,为的是露天吃一块豆干。如父母不让陪同,要反复央求带一块豆干回来。如今,在毕节小城,不时会遇到烤豆干的手推车,我会停下来,重温一下露天豆干的情景。
在母亲的世界里,豆干不值一提。她有关豆腐的体系中,存在一条鄙视链。豆腐于她而言,是一种仪式。无论什么节日,最基础的操作就是一锅连渣闹。六年前她来给我带孩子,晚餐后出门散步,我常停在小推车前吃几块豆干,她嘴里总会嘟囔:“这豆干有什么吃法,哪天回家我给你做连渣闹。”两年前孩子们都上幼儿园了,母亲终于从我这里解脱,实现了连渣闹自由。我也渐渐习惯她在某个节前打电话来,通知我回家吃连渣闹。除了节日,只要有稍微值得纪念的日子,母亲也把它当节日来过,譬如她的长孙女大学放假回家,第一顿饭必定是安排一顿连渣闹。除了一成不变的节日标配,母亲偶尔也会突破一下,做一锅水豆花,水豆花无需加入菜叶,俭省,但内涵同样丰富。剩下的豆花则制成老豆腐,通常最先放进我的后备箱。做老豆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将卤水点化后的豆花一瓢一瓢倒入事先垫入纱布的模具中,纱布要模具底面面积的两倍多,才能完全覆盖豆花。再盖上木板制作的模具盖,大小不能超过模具内壁,最后覆以砖块、石块等重物,将豆水压榨出来。直到没有水滴出,便可拆包,用菜刀沿模具盖压出的印迹轻轻划开,鲜嫩的豆腐便方方正正呈现在眼前。这老豆腐其实一点也不老,相对嫩豆花而言,无非是将水分榨干而已。爆炒老豆腐必须母亲亲手剁的糟辣椒,盐味适中,蒜和姜的量正好,撒一把蒜叶,乡野的味道就在舌尖弥漫。
吃连渣闹、水豆花,圆子连渣闹、骟鸡点豆腐,灵魂都是那一碗辣椒水。而辣椒水的灵魂,则是那一小块黑不溜秋的豆豉粑。豆豉粑同样是母亲的杰作,都以大豆为原料,算起来与豆腐是同宗。做豆豉通常要在冬季进行。前一天将大豆洗净浸泡,第二天在明旺的火炉上置一大甑子开蒸。母亲每年做豆豉的量都大,甑子上堆起一座小山,甑盖盖不下,便用豆豉叶均匀覆盖,用绳索围甑沿密封。这豆豉叶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鸢尾草,是法国人的国花。大豆蒸透后,迅速倒入铺垫了鸢尾草的竹篓,再用鸢尾草覆盖、密封,绝不使用其他杂草。两天两夜发酵,一层层掀开,大豆已牵丝,变为豆豉。发酵后的腐臭里其实是大豆清香的内核。接下来要将一部分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制成豆豉颗,很多名菜都用其调味。民国《贵州通志》载“豆豉各府州县通产,以大定为最佳”,可见大方豆豉早已名声在外。剩下的部分加入适量盐,少量辣椒粉,放入碓里舂成絮状,捞出捶打成砖型,再置于箕中接受阳光检阅。由黄变黑,豆豉粑便成了。做辣椒水有讲究,油温烧到三成热,放入豆豉粑,加入辣椒粉,小火慢慢揉散,让豆豉粑彻底分解,融入辣椒,差不多了再下肉末。肉末变色,便可起锅。全程需用小火,否则焦糊,豆豉会发苦。这碗辣椒水的配料必须是姜末、蒜末、葱花,最好去地里挖一把野蒜才叫圆满。当然,盐味要够,油要盈满。
母亲在豆腐上最忙碌的,是每年春节前。一般要在杀年猪的当天,早早起来做一锅豆花,将猪的热血与热豆花搅拌均匀,撒上适量肥肉丁,肥肉丁的作用是让油脂浸润,中和口感。最后团成球状,置于通风处,待熏腊肉时一并熏制。这便是血豆腐,一般与腊肉、香肠同蒸。第二锅制成老豆腐,多半要炸成豆腐圆子,外焦里嫩,是年夜饭什锦汤中的配菜,或与酥肉同蒸。第三锅主要制作荞灰豆腐,与李宗昉《黔记》所载“以荞梗烧灰罨过宿”做法完全一样,食之极嫩,同样要在熏腊肉时打上一阵火烟,浸一浸腊味。春节是豆腐大放异彩的日子,母亲几乎将豆腐的各种面目一一展现出来,让我们感觉过年推豆腐比杀年猪更重要。在《黔记》中,李宗昉还记载了魔芋豆腐的做法,“㔉天南星磨浆,以石灰、荞灰水点成。性寒,质劲,能祛风化痰,解煤毒。造者每闭户避人,有说鬼者则不成矣。又名鬼芋豆腐,或云即药品中土芋也”。与母亲的做法完全一样,年少时不懂事,母亲做魔芋豆腐总要把我们支开,怕我们口无遮拦说出那个倒霉的字。有一次回家,母亲特意给我说,谁谁做魔芋豆腐,做成了一锅浆糊。我只得回答她,肯定哪个娃娃不小心说了那个字。魔芋豆腐经冷冻变成蜂窝状,更有嚼劲,可惜李宗昉没有尝过。
端午节当天,我和妻子带着孩子们早早回家。母亲终于使用上她念叨了很久的电磨机。电磨的好处是磨得很细,直接兑上水便成为豆汁。不比以前用石磨手工磨,磨出的浆还有豆瓣掺杂,必须经过纱布过滤,滤出的豆瓣再磨,如此反复,费力也费神。但是电磨机磨出的豆腐没有石磨手工磨出的细致,香味也打折扣。母亲已经七十一岁了,手工磨一锅豆腐她会吃不消。妹妹在旁边说,他们将把老宅的石磨运来,以后手工磨豆腐,我很赞同。
母亲做豆腐的每一个环节,我都留心记住,仔细揣摩,我对她说:“下次做豆腐你在旁边指点,我来操作。”母亲日渐佝偻,是时候换我上手了。
作者:罗霄山
简介:罗霄山,原名罗昌隆,男,贵州大方人,1982年生。有诗作刊发于《十月》《诗刊》《钟山》《芙蓉》《山花》《长江文艺》《新华文摘》《青年文学》《诗江南》《草堂》《星星》《边疆文学》等刊,有诗作入选第44届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在线诗歌朗诵会及多个选本。出版彝族经典叙事长诗创意翻译《阿珠阿依》《山海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