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那:嫩焯黄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熝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碎米荠,莴菜荠,几品青香又滑腻。油炒乌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佳;破破纳,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狲脚迹,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娥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
《西游记》第八十六回,唐僧师徒在隐雾山战胜南山大王,救出了一名樵夫。樵夫母子为表答谢,操办了一桌野菜宴。书中这段野菜版的“报菜名”,林林总总共有39种野菜,名目却全是抄来的,来自明代王磐《野菜谱》。
王磐,字鸿渐,号西楼,江苏高邮人。高邮民间有歇后语:“王西楼嫁女儿——话(画)多银子少”,《野菜谱》图文并茂,据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回忆,鲁迅少年时,曾手抄《野菜谱》,其本是附刻在家中所藏徐光启《农政全书》的最末一册中。鲁迅又将书中六十幅插图影描,装订成册。据周作人揣测,“这未必有什么大的理由,实在是对于《野菜谱》特别的喜欢,所以要描写出来,比附载在书末的更便于赏玩罢了。”
今日是小满,是要吃“苦”的日子。小满时节苦菜秀,《礼记》载,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
苦菜到底是什么菜?这个话题争论了数千年,至明清时文人打着救荒的名义,编著野菜谱录,对苦菜的看法倒是趋于一致,认为苦菜即苦荬菜。
《西游记》的野菜宴“菜单”中,剪刀股、苦麻台都是苦荬菜之别称。《野菜谱》有歌谣:“苦麻薹,带苦尝。虽逆口,胜空肠。但愿收租了官府,不辞吃尽田家苦。”
《诗经名物图解》之荼
苦和咸本同源
“味”字来自“未”。甲骨文、金文在“木”字上加了一横,《说文》释:“未,味也。六月滋味也。”可见味道之本,来自草木生长。
苦味何来?咸味和苦味同源于“盐”。汉字简化前,“咸”与“鹹”是不同的字。咸的意思是“皆,全”,而“鹹”的本义是盐。《尔雅》释“鹹”为“苦”,东晋郭璞注解说:“苦即大鹹。”北宋邢昺同样认为:“鹹味极必苦,故以鹹为苦也。”古人甚至专造了一个“盬(gǔ)”字,与“鹹”字形似,和“苦”字相通。
《楚辞·招魂》中有“大苦咸酸”之语,“大苦”指的是豆豉,和盐脱不开关系。汉代重“盐菜”,《史记》载通都大邑一年售卖盐豉千合的商人,收入相当于千乘之家。
豆豉又名幽菽,菽是豆的总称,要用盐来腌渍。宋代周密《齐东野语》记载,有位江西文士,向来以博学自负,他打算求见杨万里,杨万里写信说:“闻公自江西来,配盐幽菽欲求少许。”此人不知其解,杨万里拿出《礼部韵略》,也就是北宋科举的必读书,检索出“豉”字,此字有注:“配盐幽菽也。”
《周礼》有“五味”之说,酸苦辛咸对应春夏秋冬:“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此说可商榷。酸、甜、苦、辣四味均可在草木果蔬中获取,咸味之盐并非一类。古人羹炙,一把盐才是和味的当然之选。
现代科学来解释,植物中的苦味来自生物碱、糖苷类、萜(tiē)类以及氨基酸和多肽类等。咖啡、茶、可可的苦味主要来自生物碱,人体必需的8种氨基酸,其有5种带有苦味。
采野菜是为了祭祀
“菜”“采”两字,古时通用。甲骨文、金文不见“菜”字。据清代王筠《说文句读》考证,“菜之见于经者,惟《士昏礼》‘妇人三月乃奠菜’,是周时书,其见《礼记》者皆秦汉时书”。
“蔬”字,初文为“疏”,同样指菜。《尔雅》载:“谷不熟为饥,蔬不熟为馑,果不熟为荒。”
甲骨文中有“大采”和“少采”,大采在日初出之时,在“大食”之前;少采即小采,在日没之时,“小食”之后。《诗经》中,如《关雎》《卷耳》《采繁》《采薇》《甘棠》《谷风》《我行其野》《四月》《北山》等篇,描述的都是采野菜。
《诗经》中的采集活动是和祭祀相关的。《左传》载:“涧、溪、沼、沚之毛(同芼,野菜总称),蘋、蘩、蕴、藻之菜,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关雎》一篇中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写的是后妃在左右嫔妾的帮助下,采摘荇菜以供祭祀的情景。南宋朱熹注说:“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泮水》一篇描述了古代贵族子弟入学时所举办的释菜礼,据《周礼》所言“春入学,舍采合舞”,要用芹、藻、茆、蘩、苹等菜祭祀先圣先师。
《采苓》一篇中写“采苦采苦,首阳之下”,此句中的“苦”是草名,一般释为苦菜。《诗经》中还有“荼”“芑”“葽(yāo)”,也都被认为是苦菜。
《七月》一篇写“四月秀葽”,四月也就是《夏小正》“王萯秀,取荼,秀幽”的孟夏之月。至《礼记·月令》,王萯秀被改成了苦菜秀,“四月,王瓜生,苦菜秀。”王萯就是王瓜。五代丘光庭《兼明书》认为,《夏小正》中的“幽”就是《诗经》中的“葽”,都是苦菜。
苦菜自古说法多
清代王夫之在《诗经稗疏》中,列举了见于古籍的诸多“苦菜”,并认定苦菜是败酱草。
一,游冬,见于《广雅》,似苦苣而秋生者也;二,贝母,见于陶弘景《名医别录》;三,龙葵,即苦蘵,一名苦葵,一名天茄子。(据唐代颜师古《匡谬正俗》,苦蘵是黄蒢);四,酸浆草,《尔雅》谓之苦浆,《上林赋》谓之葳,一名苦耽,一名灯笼草;五,苦苣(qǔ),今之苦荬;六,败酱草,今湖湘山谷多有之。“山野人采之,瀹过揉去苦味以为菜茹,或干之,与米同煮以御荒,此则今人所正名为苦菜者也”。
明清之际,苦菜是苦荬之说才是主流。李时珍《本草纲目》载:“苦菜即苦荬也。”
清代吴其濬著《植物名实图考》,认为苦荬与苦苣不同,前者为野生,后者为园植:“《救荒本草》所云苦苣似即苦荬,其所图苦荬,梢叶如鸦嘴形,俗名老鹳菜,自别一种。大抵苦荬花小而繁;苦苣俗呼苣卖,花稀而大,正同蒲公英花。园圃所种,皆苣荬……未见人家有种苦荬者。”吴其濬12岁进京求学,“始茹苦荬,和以蔗糖,其苦犹强于甘”。
曹植作《籍田赋》,表示酸甜苦辣的菜我都种:“大凡人之为圃,各植其所好焉。好甘者植乎荠,好苦者植乎荼,好香者植乎兰,好辛者植乎蓼。至于寡人之圃,无不植也。”
杜甫晚年漂泊西南,夔州都督柏贞节让园官每日给杜甫送菜,但园官常把苦苣、马齿混在好吃的菜中,“苦苣刺如针,马齿叶亦繁”,杜甫于是赋《园官送菜》一诗,感慨园官“伤小人妒害君子”。陆游是腌菜专家,把苦荬腌成咸菜吃,比杜甫想得开:“侯家但诧承恩泽,岂识山厨苦荬齑。”
“荼”是茶也是苦菜
“荼”字最早见于《诗经》,出现了9次,意义不一。
其一指苦菜。“谁谓荼苦”“堇荼如饴”“采荼薪樗”三句中的荼,《说文》《尔雅》都释为“苦菜”。
其二指委叶、枯草。如“以薅荼蓼”。
其三是茅秀,“有女如荼”是以茅草的花来形容女子。
“荼”又是茶的别称,唐代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说:“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
“茶”字由此往往说成是陆羽所造。当代著名农学家吴觉农则考证,“茶”字是唐玄宗在撰写《开元文字音义》时将“荼”字减去一笔,定为现在的“茶”字。
清代顾炎武《日知录》载:“秦人取蜀,始知茗(茶)饮事。”饮茶之俗或始于秦代蜀地。汉时已有“茶”字,如设县“茶陵”(初名为“荼陵”)。清代《茶余客话》中说,《六经》无“茶”字,始见于西汉王褒《僮约》。王褒在成都买下一仆名叫便了,写下契约,其中把烹茶和买茶当做便了的杂役任务,即“脍鱼炰鳖,烹茶尽具,已而盖藏”和“牵犬贩鹅,武阳买茶”。
南朝陶弘景著《神农本草 经》时,以 为“荼”就 是“茗”,因此把苦菜当做了茶:“隐居作屑饮,可不寐。今交、广多种也。”
南宋杨万里在《颐庵诗稿序》中,曾经以尝饴品荼来论诗:“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杨万里“诗如荼说”的妙论,却常被后人误作“诗如茶说”,强作解人。
宋人吃苦花样多
《诗经》中说“荼蓼(liǎo)朽止,黍稷茂止”,据《说文》释,蓼是辛菜。上古春祭,要用乳猪,据《礼记·内则》,煮乳猪的做法是“包苦实蓼”,意即烹煮小猪时,用苦菜包裹小猪,并在小猪体内塞入蓼草,用以去腥。
苏轼说“含辛茹苦”,荼蓼入菜,就是“辛苦”味道了。《哆啦A梦》中有件道具叫“辛苦酱”,“吃了这份辛苦酱,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很辛苦”,原料可用荼蓼。
吃苦不是只能吃苦菜。宋代文人的食单,总是自讨“苦”吃,而且吃得多种多样。
陆游爱苦笋,要搭配青梅。“苦笋先调酱,青梅小蘸盐”“糠火就林煨苦笋,密罂沉井渍青梅”。
安徽亳州太清宫有桧(guì)树(即圆柏),此处的桧香蜜特色是有苦味,如陆游诗中说:“桧蜜满脾余小苦,木苗浥露有奇香”,陆游会以“篝火古铛煎桧蜜”而食之。
苏轼喜槟榔,“吸津得微甘,著齿随亦苦。”
唐代陆龟蒙自言常食杞菊,“及夏五月,枝叶老硬,气味苦涩,犹食不已”。苏轼一直怀疑陆龟蒙的做法,后来“移守胶西,意且一饱”天天跑到废院子里摘杞菊食之。“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华实而冬食根。”
橄榄因为苦味得名谏果,取良言苦口之意,梅尧臣说它“虽咀涩难任,竟当甘莫敌”,欧阳修说它“真味久愈在”,苏轼说它“正味森森苦且严”。
黄庭坚诗中说“苦中真味晚方回”,苦尽甘来不怕晚。吃苦的真味就在回甘。
“余甘”之名最得要领,近两年成了网红菜。余甘又称庵摩勒。东汉·杨孚在《异物志》里即提到余甘子“盐蒸之,尤美,可多食”。黄庭坚用余甘做汤,并赋诗:“庵摩勒,西土果,霜后明珠颗颗。凭玉兔,捣香尘,称为席上珍”。
真吃苦和假吃苦
据南宋林洪《山家清供》,北宋名臣刘彝以治水著称于史。他参加宴集,必让主人准备苦荬。狄青镇守边关时两人有交往,边郡不能随时筹备苦荬,设宴时刘彝便谩骂狄青“黥卒”。狄青年少时获罪充军,脸有刺字,显贵后仍然不肯去除。狄青“声色不动,仍以先生呼之”,当时魏公韩琦在座,称狄青“真将相器也”。
此事还有另外版本,见于北宋《邵氏闻见录》。狄青为刘彝所好,至内地诸郡遍寻苦荬,此后天天开宴会,日日只上这道菜。“易(刘彝)不能堪,方设常馔,时称狄公善制也”。
明代《野菜谱》作者又有“余姚滑浩”一说,两书名目和文字内容全同。滑浩在序言中说道:“士君子一生出处,不在廊庙,则在山林。故得意而鸣其盛则寄咏于膏雨之黍苗,或失音于朝阳之梧实。”古代士人对苦味和野菜的关注,往往是出于隐逸之志的自况,而非痛彻民生疾苦的共情。如刘彝这样的士大夫喜欢苦在言表的,却未必真吃得了苦。
清人顾景星《野菜赞》说“谓苦为甜,饥者之口”,明清时民间是把野米称“圣米”,将苦菜称“甜菜”的。
清代有俗谚:“今年吃苦菜,来年中状元”,故事见于牟允中《庸行编》:江西进贤的塾师舒发,在回乡途中救济了一个要被丈夫卖掉还债的妇人,花尽了两年束脩。到了家,跟老婆说:“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快做饭。”妻子说还等着你回家来买米呢。舒发以实相告,妻子并不恼他,“遂往山中采苦菜同食”。晚上妻子梦中听到窗外呼声“今宵食苦菜,明年产状元”,当晚有了身孕,第二年生子舒芬,正德年间果然中了状元。
人生甘苦,总有转换之机。(责任编辑:沈沣)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五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