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我们就会相信谎言。
存在于黑暗,消散于黑暗,
心灵却在阳光沐浴中长眠。
——威廉·布莱克
「上海也不过是如此。」
「连上海都只是如此,何况其他的城市。」
最初深切地、确实地产生这些想法,是在 2022 年四五月间的上海浦东。其时我在南泉北路、潍坊三村的出租屋里,已经享受了一个多月的「足不出户」。
潍坊三村是在 3 月 24 日 Feng 门的,比浦东正式官宣早了四天。清明节小长假还没过完,蔬菜、鸡蛋之类的新鲜食物就开始短缺,大家也意识到这不再是个短期行为。各种缺生活物资、缺医 Liao 资源的消息开始见诸网络。潍坊三村里有两个便利店,还有一户经营小饭馆的人家,隔三差五有些生鲜物资出售。社区做不到「服务上门」,但至少没对这些「黑市交易」横加干涉。身为没有基础疾病且能够在线办公的青壮年,我的日子过得还不算特别糟糕。
但更糟糕的状况总是在这里和那里发生,然后又通过这样和那样的渠道钻进眼睛和耳朵。4 月 22 日,某个消息在朋友圈被疯狂转发,后来又彻底消失。保持「0」的记录是不容挑战的 ZZZQ。住户群里甚至有人公然宣称,就算自己家人挨饿了,也得忍着,因为要「顾全大局」。
笔者自拍,摄于某天晚上「放风」时间
一些地方开始遭到「硬控」:楼门口被装上铁丝网或钢板,甚至焊上楼道门。隔壁的楼栋就是如此。我所在的楼栋,门前的水泥路面上也打好了眼。只要核酸检测结果不妙,我们就将遭到同等处理。如果这时候该楼栋恰好着火呢?安装硬控的人,大约并没有对此做万全的准备。
潍坊三村在后期对「重点单元」临时安装的铁丝网
对人如此,对物品和宠物就更不必说。据说,有人在被送去方舱后,家里被大 Bai 强闯,又或宠物也被捕杀,美其名曰「无 Hai 化处理」。
另一方面,(在 Jingmo 期间)成立 6 天的公司就可以提供物资,保供物资里出现各种「三无品牌」,一箱「蔬菜包」里有一半已经烂掉,这样的事情倒是很少有下文。我作为志愿者帮忙分发过几次这样的熟肉、粉丝之类,也亲手扔掉过好几批发臭的烂菜叶,到后来已经懒得说话。但真正愤怒起来的反倒是千里之外的妈妈。身为老党员,她在静默之初总是提醒我「危言危行」,别惹麻烦。后来当我只转述事实、不表态的时候,她开始骂起了「贪官污吏」。
妈妈写于 2022 年 4~5 月间的核心观点;她在医院工作了 40 多年
……好吧,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知道,自己已经受够了。是时候用脚投票了。
树挪死,人挪活。即使碰到最糟糕的可能性、挪到哪里都是死地,至少也要试试看——万一活起来了呢?
于是就忍到了 5 月底解禁。
过完夏天,我养的猫因为心脏手术失败,回到了喵星。又过了一个月,妈妈查出恶性肿瘤再次复发、伴随转移,决定放弃治疗。11 月下旬的某一天之后,上海的管控开始放松。12 月下旬,我终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核酸阳性,在家休养了一星期。2023 年的春节结束后,我送走了妈妈,一个人回到上海。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我想,最后一点束缚和限制,好像终于也不复存在了。
永远怀念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陪伴我的噜胖(Lupin,2016~2022)
起初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加拿大。2022 年 4 月,有朋友正在托中介帮忙办自雇移民,得知我有长期出国的打算,就把中介推荐给了我。聊了两轮,中介给出了一个服务费相当高的方案,其中大部分是律师费。等待的时间至少两年,没有定数。即使抵达加拿大,可能还要踩着灰色地带、自掏腰包「假装」给自己发一阵工资。
这套方案的每一步都踩在我厌恶的地方。拿出这么多钱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即使咬着牙愿意花这么多钱,我也不想把它丢给律师,然后听凭 IRCC(加拿大移民局)和命运的召唤。我更不愿意花这么长的时间、只是用于等待。为什么不把钱花在更有建设性的方案上呢?我想,不如重拾当年未竟的理想,出去留一次学罢。
我在二十五六岁时,是曾经计划过去美国留学的。当时自己的学习、积累既不太充分,文书之类的准备也做得不理想。申请了两年,只有两次 wait list,其余全无所获,以至于信心尽失、再也不考虑这种可能。从那之后又过了十年,我结了一次婚,离了一次婚,搬过两次家,换了几次工作,年龄已经过了 35 岁「优化」的门槛,没做出什么很了不起的成就。……——但这只是我在那时对自己的评价。
「没什么了不起」不代表「一无是处」「毫无价值」。我在这十年间并非什么都没做。把那些零碎的点滴重新整理起来,为自己争得一个重新出发的机会,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什么不呢?
高中毕业前,好友在毕业纪念册上给我的赠诗
在 2022 年 5 月初,《我的父亲是 loser》的改编权续期,我拿到了一点额外收入,经济上稍稍宽裕起来。妈妈在去世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也屡次表示对我的支持和鼓励:去吧,走吧,给自己一个长期的目标和计划,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于是,以加拿大留学为目标,我这个中年人开始了一轮新的冒险。
永远怀念妈妈(1959~2023)
我的本科和硕士专业都是心理学,有一个理学士和一个教育学硕士学位。毕业之后,我在北京大学学生心理咨询中心进修过临床心理学,做过心理咨询实务工作。2015 年,我开始业余习武,后来陆续考取了一些教练资质,包括美国运动医学会(ACSM)的私人教练和国际马伽术联盟(IKMF)的个人防卫技术教官。这一次留学,我希望结合自己的背景和兴趣,转换一条长期的赛道,为人生的下半场和职业生涯开一扇新的门。因此,我从一开始就选择了运动学(Kinesiology)和运动心理学(Sport Psychology)作为主要的申请方向。
2022 年 7 月和 8 月,我在家里先后考完了 TOEFL 和 GRE。身为前新东方老师、教了那么多年出国考试,考一个申请任何学校、专业都不拖后腿的分数,当然不在话下。成绩出来之后,我开始与中介讨论具体的专业和选校方案。中介起初向我推荐体育管理(Sport Management)专业,还一度建议过几个学费很贵、看不出所以然的美国项目,在我的强烈反对之下才终于作罢。
加拿大的运动学硕士项目,大部分是研究型(Thesis-based),少部分是授课型(Course-based)。研究型项目在申请之前必须确定有意向的导师。但我的中介既不推荐教授,也不帮忙联系教授套磁。即,我必须自行联系教授,待教授同意之后,中介才会介入,帮我写文书、填表格。从 9 月初到 11 月中,我先后调查了加拿大二十余所大学的相关项目,给十几位教授发去了联络的邮件,最后只收到一位教授的面试邀请。在面试结束后,教授发来一封回信,「建议你不要申请我们的项目,不可能录取你」。真是毫不留情!
感谢从严要求、提前拒绝我的教授
又经过几次讨论,我和中介总算达成妥协:根据我的条件,他们帮我申请授课型运动学项目,并以教育学和物理治疗的 College 项目作为保底。既然决定要走,有学上还是很重要的。
从 12 月初到 2023 年 4 月,我看着中介把一个又一个的申请递出,然后收到一封又一封的拒信。包括两所大学的教育学项目在内,所有的加拿大大学,都将我拒之门外。直到申请季马上要结束时,之前用来保底的、卡皮兰诺大学(Capilano University)的康复师助理项目(diploma 项目,等于读 College)才发来了第一个积极的回应,这时候已经是 2023 年的 4 月下旬。
即使到了这一步,命运还在跟我开玩笑。4 月 18 日,我在邮箱里收到一封意外的邮件,发件人是湖首大学(Lakehead University)的一位运动学教授。我在 2022 年的 10 月 12 日发了一封邮件给他,询问是否能申请他的研究生。这封邮件进入了他的垃圾箱,半年后才重见天日。教授表示,「小伙子你挺不错,欢迎申请我的研究生」。然而此时距离本学年的申请截止日期,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
平心而论,卡皮兰诺大学的这个项目本身是非常好的(无责任推荐)
2023 年 5 月 19 日,我终于和卡皮兰诺大学的项目负责人 Tracy 进行了线上面试。在面试结束后,Tracy 表示,我的条件对于该项目而言已经是 overqualified,但拿到一个 offer 没什么问题。另一方面,学校的教学环境「很好」,项目毕业生通常「供不应求」,非常有利于未来的就业。虽然感觉一点都不高大上,但能就业、有助于留下来,正是我眼下急需的。
五天后,我收到了卡皮兰诺大学的录取通知,这算是好消息。但坏消息是,2023 年的加拿大学签,审批周期相当之长,IRCC 的工作效率和标准相当不确定。在此之前,中介已经对我逐渐疏于理会,并没有积极指导我我准备加签资料。于是,我又只好自己动手、自己发疯了。
事后发句牢骚:这家中介收了我将近 10000 美元,就这样前不顾头、后不收尾,真的合适吗?
抱怨归抱怨,时间不等人。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我自己完成了填表、拍照、体检、GIC(保证金账户)开户汇款、无犯罪记录公证等一系列工作,并在 6 月 8 日递交了签证申请。
加拿大学签的申请资料中有一份 Cover Letter,可以叫做「情况说明信」或「动机信」。申请人需要在这封信里阐述自己去加拿大学习的动机,相关的准备,以及毕业后的计划。这个「毕业计划」是非常值得玩味的。
我的年龄、学历和所学专业/学历水平之间,存在一个显著的差异。这就是所谓的「倒读」。倒读在中年出国群体中并不罕见。倒读的新专业通常与工作对口,属于紧缺工种。我所就读的物理治疗专业也在此列。也即,我们「倒读」的目标,就是为了毕业后留在加拿大,从事对口工作,进而取得工签,直至未来获得移民资格。
上述目标是否应该明确地写在动机信当中呢?如果写了,可能被签证官认为有「移民倾向」,从而拒签;如果不写,实际上等于赤裸裸地撒谎。何况撒了谎也不一定有用。签证官仍然可能因为「你与你的母国缺乏足够紧密的联系」「我们不相信您在毕业后会按时离开加拿大」做出拒签决定。
简而言之,加拿大欢迎移民,需要必要的青壮年劳动力,特别是某些「稀缺专业」。他们希望你通过合法手段乖乖留在那边打工交税,又害怕你黑下来、化身非法移民。话虽如此,IRCC 和签证官也没有明确的判断标准。条件基本相同的申请人,有些很快就获批,另一些拖了很久终于获批,还有一些被拒绝了。本质上或许还是自由心证。
总之,我似乎成了这种双重标准 + 自由心证的受害人。7 月 29 日,我收到了来自 IRCC 的拒签通知,理由是「您在国内缺乏足够的关系,不足以证明您在毕业后会按时离开加拿大」。签证官的一念犹如时代的一粒灰,也犹如落在我头上的一座山。真是让人血压升高的一天。
我父母双亡,单身无子女,在这方面没有挖掘的余地。中介得知后,给我出了两个主意:第一,可以「找(bian)」一个合伙人和一个「毕业后回国的创业计划」;第二,强调自己的背景不够,无法直接读相关专业的 Master,只能从 Diploma 开始学。我一来非常着急,二来没有更好的想法,就依计行事,写了新的动机信,然后立刻重新提交了申请。
在朋友的建议下,专门拜了龙华寺,但是没用
这第二次的签证申请,在 8 月 15 日又被拒绝了。拒签理由和上次一样,甚至还多出一条:我提供的财力证明不能令人满意。我两次申请提交的资金证明完全相同,第一次并没有在这方面受到质疑。于是我只能认为,IRCC 大概确实是不喜欢我的。
羡慕我的学生,拥有我不可能再有的青春,以及超过我的头脑
卡皮兰诺大学眼看就要开学,我提前买好的机票预计在两周之后出发。显然是已经赶不上了。万般无奈之下,我申请了退还学费,并退掉了机票。第一年的「逃跑计划」不幸以失败告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