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浙江天台山始丰源村,流经村外的始丰溪,是天台的母亲河。汩汩溪水,如母亲的乳汁养大了我。
物换星移,时光流转,始丰溪面貌早已是不复当年。
但是,在我的心灵深处,却永远贮存着难以磨灭的当年记忆。
当初,里石门水库和龙溪电站还没有建造,始丰溪流量要比现在大得多,溪面也比而今宽阔得多。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那时溪畔曾有一片槐柳林,这是溪流冲刷淤积而成的小渚,蓊葱郁勃,风景秀丽。那时,这里曾是两岸村落少年们的乐土。
春天,槐树泛青,杨柳吐绿,林外溪流潺潺,林中花香四溢。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开着姹紫嫣红的朵儿,清芬氤氲,和着树上的槐花柳絮,俯仰生姿,别有一种美的风味。槐柳林中,始丰溪边,宽阔的溪滩,平坦的草坪,成了天然的娱戏舞台。牛背上,牧童们手拿槐皮做的喇叭,吹奏着嘹亮的春天交响曲。林中,小女孩们在掐野花,捉迷藏。草坪上,“小红军”们正在与“敌人”短兵相接,打得难解难分。溪滩上,儿童团正在发起集团冲锋。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炊烟四起,有几家大人端着饭碗,站在溪边的石砌大坝上,喊着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饭。听到呼唤的孩子,如逢大赦一般,解脱了正被“包围”的困境,摆脱了将被歼灭的“厄运”,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随便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擤擤鼻涕,一溜烟地跑向父母。其余的同伴也一哄散开,收拾战场,凯旋而归。
夏天,我们砍柴或做工回来,一头扎进溪潭中,痛痛快快地洗净浑身的泥巴或汗水,洗却一身的疲惫和闷热,通体透爽。然后,倚着槐柳,坐在树下,听鸣蝉长吟,淙淙溪声。凉风过处,一林欢歌,那种惬意和称心,就甭提了。有时兴来,打个赤膊,穿个裤衩,走在溪中,徒手在石下摸鱼。所捉的鱼儿,往往是小白鱼、浅省(谐音)、塔拉脯(谐音)、黄刺头一类。塔拉脯和黄刺头常常躲在石头底下或石丛缝间,我们轻手蹑脚地靠近,从石头周沿或缝隙里探进手去,用手指抵住鱼儿,然后连鱼和石头端起,再送到岸上,用一根草梗或细柳枝把鱼串住,便大功告成。小白鱼和浅省通常在水中游荡,极易受惊,稍见人影,略闻异声,回头便逃。我们拔腿便追,不出几步,那浅省一躲进石头底下,便被我们如法捉拿。浅省的花纹红白相间,鱼尾淡黄,很是美丽,但最是愚蠢不过,也最是胆小不过。一追赶它就躲,一躲藏便宣告了生命的终结,其傻有如虾子,不惮将自己的双脚捧住钓钩,成为人桌上的美餐。不像白鱼个儿虽小,却极其顽强,也极其狡猾,往往闻声便跑,一追就躲,才躲又逃,令人追赶得汗流浃背。一个中午下来,小白鱼捉不了几只,浅省却有一小堆。待到活动结束,发小们个个收获满满,拎着鱼儿回家:有成一串串儿的,有用细柳枝串起然后做成圈儿的。这个时候,调皮犯错的孩子不用再担心会受父母责骂,家长也定然喜笑颜开。因为,当餐的饭桌上肯定又多了一碗美味可口的荤菜了。
秋天,树皮渐渐黄了,变褐色了。霜风渐紧,落叶飘飞,槐柳林中,如铺上了厚毡一般,踏上去松软舒心。天高气爽,四野无碍眼之物,听不到蝉儿悲啼,看不到虫儿四窜,虽无春日之欢闹,却有难得的清静。小溪窄窄清清,浅浅如带,却能上映蓝天如镜,下视小鱼畅游。蜿蜒东去的溪水,低吟浅唱,似一曲反复萦回的家乡小调,亲切,美丽,令人心旷神怡。彼时的我们,挑着畚箕,拣枯枝,薅枯草,用篾扒扒那厚厚如毡的枯叶,装好满满的一挑子,准备弄回家烧饭用。然后,我们便学着大人的样子,倒背着手,在大坝上踱来踱去,或皱眉,或浅笑,或仰头凝望,或环顾细觅,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俨然是一个成熟的“小老人”,与春日吹着槐树皮喇叭、冲锋杀敌的淘样相比,简直判若二人。少年不识愁滋味,没有心事强说愁,如今思来,真是有点好笑。
冬日,寒风呼呼,雪花飘飘,远山近沟,银装素裹,槐柳林中,玉树琼枝,粉白的世界,特别明净诱人。我们堆雪人,塑雪罗汉,打雪仗。或雪地设伏,或密林寻踪。树梢上的冰碴,也是我们喜欢的“冷饮”。人们相斗正欢时,猛地,一调皮鬼将雪球塞进另一伙伴的衣领里,冷得那人直咂嘴。这时候,被捉弄的人追着令他受窘的同伴,作势要打;那个淘气的人便一边高喊“救命”,一边变着法儿逃跑;最终恶作剧者被地上的一根树枝绊倒,遂被逮住,两人在雪地上扭成一团;周围看着的人们也都笑得前仰后合,几个老成持重的人笑着上前劝解。当然了,大家仍是和好如旧,从来没有真正生气的。在小伙伴群里,大家知道:遇玩笑而生气的人,下次是没有人约你玩的。
有时候,我们也学大人雪地捕鸟,但有的人性子实在太急,还没等麻雀走到簟箕底下,便急着大喊“来了,来了”,立马拉动绳子,不等支棍和簟箕轰然倒下,那受惊的麻雀们早就一哄而逃。这时,旁边的小伙伴便一齐埋怨那个冒失鬼,那个“肇事者”也低着头,赧然无语。
家乡的小溪,给了我们无穷的欢乐,也曾留给我们一曲血泪的悲歌。
每当夏秋之交,大雨倾盆,山洪暴发,始丰溪里,一片汪洋。天打崖前,浊浪滔滔,怒涛巨澜,拔树毁坝。雨茫茫,风凄凄,云迷迷,阻断乡亲们的外出交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山民们,只好扼守“孤岛”上,遥望苍天,唏嘘太息,忧郁的脸上,早已不见了朴质而开心的笑容,那黄汤奔涌的始丰溪啊,又不知吞噬了多少个可怜的生命。那时,有的村民因为贫困,为打捞水中小猪、小树乃至一件衣服,年轻的生命就此打上了句号。呜呼,那怒号的阴风里,翻滚的浊浪里,不也有那些“水鬼”的啼哭么?“可怜的山民们哪,又是怎样地为此而提心吊胆!担心山水暴涨,堤坝冲毁,家园受损。这堤坝,是全村人化了不尽的心血建造而成的生命线啊。
一九七二年八月的一个夜里,大水决堤,漫进村里,村民们打着火把,提着灯笼,扶老携幼,牵牛挑担,儿喊娘,父寻子,在哗哗的大水声中,奔命于滚滚浊浪中,急如星火,争先恐后,逃往东山岭去避难。
令人感动的是,就是在这惊心动魄的危急关头,有许多虔诚而淳朴的山民们,也没有忘记先去抢救集体财产,保护领袖画像。那一腔忠心,全是出于质性,根本无需劝谕。
那时的我,还在村里读小学三年级,却也尝到了逃难的滋味。
洪水过后,满目狼籍,坝坏田毁,槐柳林也荡然无存,这损失,又怎能用数字计算?
我的相依相伴的始丰溪啊!你以不竭的甘泉哺育我长大,我衷心地感谢你;你冲积而成的槐柳林,给了我不尽的欢乐,我终身铭记你;你毁坏了农田,吞噬了生灵,洗劫了我们的溪边乐园,我无比憎恨你。那时的你,是这么的喜怒无常,骄横跋扈。你可曾想过,你的恩威,影响着千家万户的生计,切切不要感情用事啊!
那时,我常在心里感叹:可敬可亲可恨的溪流啊,什么时候你才能返本归真,为民造福呢!
现在,恶龙治服了,溪流改道了,水波清澈了,物阜人丰了,村貌换新了,真正是百代方得一遇的大好事。
遗憾的是,承载儿时欢乐的槐柳林不见了。
我的槐柳林啊,你过去给了我不尽的欢乐,而今,也留给我不尽的怅惘和绵绵的怀念。
村头,曾有一条小溪!
溪边,曾有一片槐柳林!
槐柳林中,曾有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