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的烈日和巴黎特有的蓝天下,很远就可以看到塞纳河对岸的奥赛博物馆(Musée d’Orsay)两个高耸的塔形屋顶的大钟,而这个由1900年建成的火车站改建而成的美术馆有着漂亮的文艺复兴式建筑的赭黄色的石头立面,有着一种沉静的古典美,而两个塔楼间的七个巨大的拱形落地玻璃窗户,又透出一种轻盈的现代气息,似乎要让这石头的建筑里面看不见的空间变得透明起来。
博物馆门前排队的人不算多,可没想到博物馆里的人却有如此之多。在拱形的玻璃天棚之下,竟然有着数不尽的人流,几乎每个展厅的入口都有人进出,而在中央楼道和两侧的廊道摆放的雕塑前,也都有着无数的人在拿着手机拍照,在各种喧哗声中,这种热闹非凡的景象给人的感觉似乎不是来到了博物馆,而是忽然间重新回到了这座昔日的火车站的人来人往的站台。
走进博物馆的展厅,就像是走入法国近现代美术史的画册,那些我之前耳熟能详的画家的代表作品应有尽有:米勒,高更,梵高,雷诺阿,塞尚,莫奈,卢梭,等等,等等。但他们的作品有很多我都在别的博物馆看过,这次最想看的,是马奈(Edouard Manet,1832-1883)的《草地上的午餐》(Le Déjeuner sur l’herbe,1863)和库尔贝(Gustave Courbet,1819-1877)的那幅风波不断的《世界的起源》(L’Origine du Monde,1866),好像就在上个月,还有人试图在这幅至今仍让人觉得惊世骇俗的画作上涂鸦而被拘留。但是,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前簇拥着等着拍照的人相比,我以为会人潮汹涌的《世界的起源》前竟然没有什么人在观赏——这个展厅里只有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心不在焉地刷手机,有一种奇怪的安静的气氛。
也许是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的那个和两个衣冠楚楚的男性围坐在草坪上的裸体女性虽然让人感到突兀,但她抬腿支颐面对画外的观众,巧妙地通过身体曲线遮挡住了她的胸部,因此并不让人感到不可接受。但是,对于库尔贝的《世界的起源》的直接以一个女性生殖器的写实为画作的主体来说,虽然以女性的生育之门作为世界诞生的源泉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幅画无论是对于“眼”来说,还是对于“心”来说,都可能太过于“暴力”了。因为这幅画作给人以突破道德禁忌的挑战——这种观看女性生殖器本身就给人一种色情意味,所以观看行为还需要给予一种超越日常道德的力量才能完成。而与之同时,就在这种超越道德的观看之中,“世界的起源”这幅作品的意义也才能“诞生”或者完成。
波德莱尔在《1855年的世博会》一文中曾说,“美总是古怪的”(Le beau est toujours bizarre)。“bizarre”这个词有“古怪”,“奇怪”的意思,但它还有让人震惊,不愉快,感到被冒犯或者亵渎,甚至因此让人生气的意思。而这就是美的奥秘所在。也就是说,美要给人一种古怪或奇怪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不仅要让人震撼,还要让人觉得被冒犯和被伤害,感到生气和恼怒。
我很想把“bizarre”音译成“必扎尔”。美总是“必扎尔”的——美总是要刺激你,像针一样扎痛你,洞穿你的习惯的感知事物的方式和习俗道德的看待事物的方式,从而打破各种禁忌,美也因此得以发展和不断“诞生”。也许正因此,据说库尔贝曾自豪地说,他的这幅画所创造出的美是提香、拉斐尔等古典画家所没有创造出的一种美,一种现代的不以之前的美为美的新的美。
当然,这种古怪和冒犯,既有艺术形式的古怪,也有艺术内容的古怪,更有艺术原则的古怪。印象派对光与色彩的处理的古怪,波普艺术对现成物的处理的古怪,还有杜尚的把小便池签名后搬进美术馆的打破艺术标准的古怪,都是例证。惟因如此,也就可以理解为何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当年因为被人认为“有伤风化”而不能上巴黎沙龙展,也可以理解库尔贝的《世界的起源》直到1988年才得以在纽约展出,又到1995年才在奥赛展出。但从此以后,这幅画就一直成为奥赛经常引发争议的作品,近年来最让人“震撼”的就是2014年卢森堡女艺术家黛博拉(Deborah de Robertis)在《世界的起源》这幅画前以自己的身体现场“活化”了这幅画,创造了名为“起源的镜像”(Miroir de l’origine)的作品。然而,此举虽然是艺术创作,同样也引起了骚动,最后她被保安带走。
而有意思的是,1955年拉康和妻子希尔维亚·巴塔耶曾通过拍卖收藏了这幅画,把这幅画放在他的乡间别墅之中,每当有密友前来,他都会将其作为会见的高潮,展现在朋友们面前,据说毕加索也曾有幸亲睹,大受刺激后立刻就产生了创作冲动,不过他很可能后来在自己的画作中将其立体变形也未可知。不过,也许这幅画的“力量”过于强大,就是拉康也感到难以招架,他请姐夫安德烈·马松(André Masson,1896-1987)画了一幅《色情之地》(Terre érotique,1943)放在前面,以减弱其“火力”。据说,这是超现实主义版本的《世界的起源》。我已经在蓬皮杜看过,但其冲击力与库尔贝的原作比起来,显然可以忽略不计。而这也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拉康的朋友、希尔维亚的前夫、马松的哥们巴塔耶对美的看法:美就是一种越界行为,美就是要扎眼又扎心。
我离开奥赛之际,在门口的纪念品店里买了个昂贵的帆布袋,因为上面就有波德莱尔的那句话:“Le beau est toujours bizarre.”
美总是必扎尔的。
2024年6月29日,匆草于11 Rue Beaugrenelle。
【巴黎行记】是张生在笔会的专栏,本文配图均由其提供
作者:张生
文:张 生 图:张 生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转载此文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