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据说,上海有五千多条道路,不少风光旖旎,法国梧桐树张开漂亮的树冠,两旁鳞次栉比的各式小店中不时飘出咖啡香味,仿佛来到异国街头。其中的64条永不拓宽的马路,常让人流连忘返,也引来无数浓艳的文字。但更多的马路,则质朴无华,灰扑扑的路面一眼望不到头,两旁无甚可观,只有疾驰的车辆和目不斜视的行人。这样的道路,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故事?
点击查看清晰大图
拾历史之遗,究城市之脉
前不久,徐鸣兄让我为他的新书《中国民族工业摇篮:76条马路旁的上海老工厂纪事》写序。我大略问了一下书的内容,答是上海的马路,再问何时完稿,说还在进行中。听罢,我就有点不太看好。写马路的书多了去了,谓“铺天盖地”也不为过,其中,有风花雪月抒情状,也有故事可阅读状。徐鸣兄并非上海历史研究专家,不擅“城市考古”,且为人低调,做事兢业,老派人的温良恭俭让,似乎都让他占全了。他能于道路虚空处,硬生生挖掘出故事来?如此为难,何必再从此处着手呢?好在,此前我读过徐鸣兄写的两本人物传记,一本是《荣宗敬传》,另一本是《黄宝妹传》,显然都与纺织业有关。书中不仅写出了两个人物的生平和精神,也梳理出风云变幻的时代格局下,纺织之于上海工业,之于上海城市的重要性。于是,我又抱之以期待。
很快,徐鸣兄的书稿出来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徐鸣也硬生生地走出了一条“新路”。
全书约写了70条道路,除外滩、南京路等少数几条精品马路外,几乎全是工厂企业和居民住宅密集的普通道路,也可以说是“你身边的道路”。这些道路,在目前已经出版的书籍里很少会被提及,其实,这就是该书的价值所在 — —补他人之阙,拾历史之遗,究城市之脉。
如果说,徐鸣兄之前的两本人物传记写出了纺织之于上海工业、之于上海城市的重要性,那么,这本关于道路的书,他则同样用写实的手法,写出了道路之于上海人、上海城市发展的重要性。用文字建构的道路,要用历史和生活来还原。这一条条道路,充塞着多少风云激荡、风生水起,又回荡着多少众声喧哗、汽笛嘶鸣,催生开照耀未来的曙光?徐鸣兄用他多年的积累,和他对这座城市的热爱,挖掘出这一条条道路的如烟往事。
上海近代工业的风起云涌
道路,上海人习惯称之为“马路”,缘于上海开埠初期外国人喜欢在泥泞小道上跑马。马路是上海城市历史和城市风貌的体现。如,外滩作为最早的英租界核心区域,自然也是上海最早开发道路系统的区域,棋盘状的道路和周边的高楼大厦、商业设施,以及黄浦江开阔的江景,组成了完美的街区,成为近代上海第一个城市化的景观区,让人流连忘返,迄今犹能感觉到百多年前的气质风华。近代上海有“三方四界”的市政格局,即盘踞市中心的英、法租界,以及华界的南市和闸北,其人文风貌各不相同。英租界道路的通达四方,法租界道路的优雅玲珑,华界道路的市井风情,造就了上海不同区域的人文环境和形象,迄今余音袅袅,遗痕处处。而在新时代的不断延伸下,上海道路又呈现出截然不同以往的新气象。
若要富,先修路,城市化、工业化的进程与路同行。1869年,租界工部局从外滩沿黄浦江修了一条马路至杨树浦河,名为杨树浦路。杨树浦路修竣后,由于杨浦地价低廉,场地空阔,内与租界核心区域联系方便,外与黄浦江码头相接,且可以容纳大量产业工人,那里很快成为兴业投资热土。中国最早的机器造纸局、机器织布局,外商投资的中国第一家自来水厂,远东第一的发电厂、煤气厂,都在那里落户,极大推动了上海近代工业的兴起和发展。
汽笛声声,召唤着年轻人来到轰隆隆的机器旁。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杨树浦地区吸引了大量资金、人才和技术,前去开设企业者络绎不绝,那里成为上海最大的工业区,上海地区的水电煤供应,实赖于此。我们完全可以设想,杨树浦深厚的工业基础,在城市化和工业化方面贡献良多,没有杨树浦的公用事业,就不会有近代上海的城市化。故时人有言: “上海之繁荣,所以冠全国,其公用事业之发达,当不失为第一大因素。”
我们还必须看到,上海马路两旁大量的生产企业,尤其是杨树浦、沪西、闸北、南市和陆家嘴工业区,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劳动者,那里诞生了第一批产业工人。据1919年《新青年》的调查,上海有各类工厂2291家、工人18万,加上交通运输码头工人12万、手工业者20万,共计50万。当时,上海总人口才两百多万,工人阶级占了几乎1/4。风起云涌的工人运动,为中国共产党在上海的成立,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
沪上市面之盛,半皆由马路之便
新的上海城市中心形成和近代商业的繁荣,有赖于上海道路的近代化建设和新科技的应用。1882年7月的一天,天刚刚暗下里,一群英美侨民兴高采烈地来到南京路外滩,点亮了十多盏电灯,以代替先前使用的煤气灯。前去旁观的不少上海人,望着明亮的电灯,不觉眼花扰乱,陷入深切的迷茫和思考之中。第二天的《字林西报》发表社论: “昨夜,上海的景色将长久地遗留在中外居民的脑海里,他们第一次看到上海的街道上用上了电灯……这些电灯装在好几处地方,有一盏就装在南京路江西路转角。”
租界凭借治外法权,形成特殊的政治地位,比起华界来,有着更大的安全系数;租界有着完善的市政建设和市容环境,特别是南京东路外滩一带,最早配套设置了人行道、行道树、下水道、消防龙头和照明设施等,出行安全便利。晚上因有灯光照明,人气和商业活动都很热闹,始有“不夜城“之称,继而发展为“十里洋场”。大量来自内地的人口迁居租界,奠定了上海的商业中心地位,新的城市中心自然由县城迁移至那里。正如时人的评论: “租界以上海为最大,而马路亦以上海为最多,且最讲究。” “沪上市面之盛,半皆由马路之便也。”
每天发生在道路上的风云变幻、城市更新,在耳濡目染之际,深切影响到上海人的格局和视野,对其固有观念产生了一定的震撼,不断提高着他们的现代化意识。上海租界伴随道路辟设和延伸,市面日趋繁华,外滩、南京路、淮海路、四川路等商业区,商店、戏馆、茶楼、饭店林立,其中,南京东路浙江路是最热闹的区域。实际上,这些地区均是各式汽车、电车和公共汽车经过最多的地方。
两相对照,老城厢区域的道路脏乱狭窄,连马车都无法通行,房屋低矮密集,且未接通水电煤,一派黑灯瞎火的情形。有人比较说: “租界马路四通,城内道途狭隘;租界异常清洁,车不扬尘,居之者几以为乐土。城内虽有清道局,然城河之水,秽气触鼻,偏静之区,坑厕接踵,较之租界,几有天壤之异。”连外来旅游者也嫌其肮脏不堪, “往往不堪涉足”。租界的市面因道路交通发达而日显繁荣,成为上海的政治、经济中心,而华界仍几乎停留在原有面貌,且原本居住在老城厢的华人居民,也愈来愈多地迁往租界。
面对如此尴尬,著名绅商李平书曾描述过他心里的感受: “吾一言通商以后之上海而为之愧为之悲。愧则愧乎同一土地,他人踵事增华,而吾则因陋就简也;悲则悲乎同一人民,他人俯视一切,而吾则局促辕下也。要之,通商以来,上海,上海,其名振人耳目者,租界也,非内地也,商埠也,非县治也。岂非所谓喧宾夺主耶?抑非所谓相形见丑耶?”怎么办?先从道路开始追起。华界城厢内外、闸北、吴淞和浦东相继设立了马路工程局,开始了自己的道路交通近代化进程。上海城市近代化的一个特点,就是不断从被动近代化向主动近代化转变,这完全得益于上海人的开放、创新、包容。
马路边的活色生香
对上海人来说,马路是他们的公共会客厅,也是他们的露天大舞台,是生活的应有之义,最具烟火气,最接地气。即使在黄金地段的外滩区域,除了南京路商业街、福州路文化街、江西路金融街这样的名街,也有许多充满烟火气的小马路、小弄堂,呈现活色生香的通俗文化氛围和市民生活气息。
张爱玲喜欢乘电车,也像其他上海人一样,喜欢逛马路, “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着”。她写《道路以目》,马路上的点点滴滴、人情冷暖,都倾注到笔下。
“黄昏的时候,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欠着坐在车上,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一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旁的灯渐渐亮了起来。……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我喜欢从那烟里走过。”
张爱玲懂得,这是马路边上海人真正的“过日子”。这些“人生安稳的一面”,在她看来,才有着永恒的意味。
建筑可阅读,马路可行走,最好是读路而行。近代以来,马路是上海人的面子,是上海城市的观景台,承载着社会公共空间的作用。“东逛逛、西逛逛”成为上海人不论年龄,也不分贫富的一种日常享受。上海的马路因人而流动不息,因人而生动繁华,人是过客,也是主角,他们或许有踌躇,有彷徨,但更多的是与时俱进,按照划定的路径前行。
路在前方,路在远方,回望走过的路,你或许已经白发苍苍。那里一定留有你童年的嬉闹声;固有印象或许已经模糊,但这里一定会有你难解的情结;如果你已去往远方,那里一定会有你浓郁的乡愁。
文:邢建榕
图:摄图网
编辑:杨延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