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三聯美食

『如果記憶消失,那麼有些味道也自然消失瞭。』
主筆 / 黑麥
早年間,《紐約時報》刊登過一篇寫粵菜的文章,說最好的粵菜師傅都先後在上世紀90年代移民到澳大利亞和加拿大瞭,川菜在中國大行其道,傳統粵菜會在若幹年後遭遇瓶頸或斷代危機。作為一名粵菜迷,每次想起這篇文章,我都會為粵菜的生死捏一把汗。記得幾年前采訪蔡瀾時,不禁拋出這個問題,他不住地搖頭,列舉瞭廣州、香港的一眾餐廳和主廚,最後說瞭句,他自己喜歡澳門的粵菜有時更甚於香港和廣州。
在澳門的美食圈,譚國鋒是個繞不開的名字。他出生在香港,父輩來自廣東順德,在他的烹飪基因裡,一部分傳承就來自自傢的廚房。16歲時他第一次走進廚房,從清潔工作做起,水臺、泡發、砧板一路做到廚師,從沒抱怨過一句。隨後,他輾轉到曼谷成為行政主廚,多次為泰國、日本、尼泊爾等國元首烹飪“傢的味道”。2007年,他來到澳門,一待就是16年。這期間,他親手把“譽瓏軒”餐廳帶成米其林二星,隨後轉戰“永利宮”,2020年他又帶領這傢餐廳進入“亞洲50佳餐廳”的榜單。可就在不久前,譚國鋒做瞭個決定——放棄之前的榮譽,從新開啟一傢名為“譚卉”的餐廳,一切仿佛從頭開始。

▲粵菜廚師譚國鋒(受訪者供圖)
在譚國鋒看來,在如今西式餐飲和融合菜盛行的時代,傳統的粵菜也在吸納來自各地的元素。過去的幾年中,他在腦海中構思瞭數百道菜,他覺得有必要讓這些新的味道組合“出來透透氣瞭”。
“這些菜就像我自己。”譚國鋒說,他不是要完全顛覆傳統,但也不想一味重復,他想把傳統菜的精神、味型,重新排列成一個新的版本。他仍舊會像過去一樣,堅持去市場購買最新鮮的魚獲與時令蔬果,在後廚門口等待供應商將食材送來,隨即,像自己的師傅一樣,認真挑選食材,然後開始耐心地處理、烹飪。他說:“味道是一種記憶的傳承,我隻是在用新的方式把那些昔日的味道激發出來。”
多年前,香港三聯書店出版過一本食評傢謝嫣薇的《消失中的味道》,在書中,她搜集瞭不少幾近失傳的廣東老菜故事,並記下它們的做法。譚國鋒讀到瞭這些食單,也復刻過諸如羊頭蹄羹、網油卷、燒雲腿雪花雞片等菜肴。在“譚卉”的菜單上,他依然保留著“戈渣”這道菜,他解釋這是最老派的粵菜點心,根據已故香港飲食作傢江獻珠的記載,這是一口炸過的高湯,外脆內如豆腐般滑嫩,入口即溶。

電視劇《珠江人傢》
譚國鋒說他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回想一些過往的瞬間,就像昨天發生的事——初到澳門,摘星,跳槽,推翻菜單,試菜……在不知不覺中,他的頭發也慢慢掉光瞭。2016年,譚國鋒與蔡瀾、李純恩共同客串電影《決戰食神》時,依稀能看出他的青澀,現如今,他端起鍋、拿起炒勺的動作,已經越來越像個粵菜老師傅瞭。
三聯生活周刊:聽說為瞭今天的采訪,你就沒有去成菜市場,你好像特別喜歡去菜市場?
譚國鋒:是,我一直有去菜市場的習慣,之前在香港、泰國工作的時候都是。十多年前我剛來澳門,就跑去菜市場轉轉看這邊有什麼蔬菜和水產。我現在比較常去的是義字街街市(菜市場),那邊有不少時令蔬菜,做廣東菜必不可少的元素都能在那裡找到;氹仔街街市進口食材就比較多;我之前還在下環街市拍過烹飪節目。
我一直都在酒店工作,大型餐飲集團其實都配有專門的供應商,我去菜市場呢,也不一定非要買什麼東西,有時就是逛一逛,看看時令的蔬果,瞭解一下市場裡流行什麼,一般人傢的餐桌上都做些什麼。去逛一下市場,瞭解一下食物,是我們這個職業理所應當的事。

▲椰汁口味的“戈渣”(受訪者供圖)
三聯生活周刊:所以說菜市場是你的靈感來源?
譚國鋒:來源之一吧。比如我的菜單上有一道菜,用到瞭荷塘芥藍,這是一種很強壯的芥藍,半米多高,主莖能有兩三厘米粗,肥嫩又味甜。這其實是以前流行於廣東農村地區的蔬菜,市面上很少見,因為一般人傢都覺得這菜怪怪的,可能不太好做,於是這菜就不太流通瞭。我也是偶然在市場裡看到這種蔬菜的,如果我不去市場,隻等供應商來為我提供菜品,那我自然是想不起來它的。
三聯生活周刊:那麼“譚卉”的菜單上還有什麼別的靈感來源嗎?
譚國鋒:小時候,我會在廚房裡看祖母和爸爸做菜,他們是順德人,會用柴燒爐灶,一口鍋就能燒出全傢人的一日三餐。我當時就想變得跟他們一樣,後來我在餐廳做菜單的時候,總會想起以前傢裡的味道。
舉個例子吧,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茶瓜瞭,我想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廣東人,可能也已經遺忘瞭,那應該是他們童年時吃過的一種醃菜。茶瓜是用白瓜做的,這種瓜沒有黃瓜那麼多水,也沒有絲瓜那麼軟,口感我認為比意大利的節瓜還紮實些,老廣會把瓜瓤去掉,用蔥、薑和肉末隨便一炒,就很好吃。
老輩人會用醋、糖等調味料,把這瓜醃成甜中帶酸、晶瑩剔透的黃綠色。小時候我受涼喉嚨痛,傢人就會用皮蛋、香菜、魚片、薑片和茶瓜給我煮湯喝,這湯不用煲很久,猛火滾十幾分鐘就好瞭,盛一碗,連魚帶菜一起吃下去,病就好瞭。一說起這個味道,好像把我的記憶都帶出來瞭。

▲松露香蔥雞粒酥(受訪者供圖)
三聯生活周刊:你認為一道好菜的標準是什麼?
譚國鋒:必須具有合理性,無論西餐還是中餐,味道、搭配都要讓人感到平衡、舒適。
三聯生活周刊:為什麼想要在菜單裡表現出24個節氣來?
譚國鋒:其實這是一個中式的概念,我希望菜品可以像節氣一樣千變萬化。我向澳門大學中醫藥學院的教授請教過嶺南藥膳的搭配,之前在香港時,我也上過董爽博士的中草藥課程,雖說在華南地區是體會不到一些寒冷節氣的,但是在粵菜烹飪裡,不光是湯,很多菜都有升補、清補、淡補、平補、溫補的說法。
三聯生活周刊:澳門自己的味道是什麼?
譚國鋒:澳門本地人其實吃得很傳統,和香港、廣東一樣,因為主食材很相似,但澳門的特色食物,受葡萄牙飲食文化的影響,還有東南亞食材的影響,比較融合。我一直都在做傳統的廣府菜,想要做得正宗,就必須尊重最傳統的烹飪技法和粵菜調味。我會用一些進口的食材和西餐的烹飪來提升粵菜的口味,比如薑蔥炒牛肉這道看似傢常的菜,如果有人想吃油香多一點的,我就會用草飼的牛肉;有人想要吃鮮嫩多汁的叉燒,我可能會用伊比利亞黑豬肉;一盤普通的青菜裡,要有足夠多的時令蔬菜,才夠鮮甜。

電視劇《珠江人傢》
三聯生活周刊:最近20年中,傳統粵菜發生瞭很大的變化。
譚國鋒:以前,站在一傢老廣開的菜館門口,就能聞到菜幹、魚幹的味道,能看到老師傅在後廚忙活,但是現在經濟環境發生瞭很大的變化,消費一直在提升,反而把一些東西搞沒瞭。你覺得很多很多年以後,隻剩下一道粵菜的話,會是什麼菜?
三聯生活周刊:是什麼?
譚國鋒:東星斑嘍。開個玩笑,但其實現實就是這樣的。以前在廣東農村辦宴席,主人會用各種魚來招待賓朋,鯇魚、青魚、鳙魚,還有順德魚生,但現在都用什麼魚呢?東星斑。淡水魚的養殖規模越來越小,供應也變少瞭。這幾年我去廣東鄉下,去那些開瞭很多年的餐廳探訪,問他們的招牌菜是什麼,老板會說,澳龍、富貴蝦、東星斑,聽起來有點讓人唏噓。
現在廣東小吃裡還有些炸物,很網紅的,一說都是100年前的配方,現在也可以叫所謂的經典,但使用的調料都不是原先的瞭,有些幹脆用瞭現成的瓶裝醬料,味型都變瞭,怎麼還會是原來的味道呢?
如果有些記憶消失,或是被更改瞭,那有些從前的味道自然也就不復存在瞭。我不是在說對與錯,我隻是看到瞭這些改變,有些是經濟環境的改變,有些是生活模式的改變,從前廚房裡有二三十個人都是正常的,現在很多廚房裡就幾個廚師,買大量的瓶裝調料,用預制菜……這都是沒法選擇的改變。堅持傳統並非易事,傳統與現代之間總有鴻溝,就像西方人很難理解海參貴在哪裡,年輕的廚師不懂為什麼要自己熬醬油,我很慶幸自己還有這個條件立足於傳統,那我就認真對待,好好享受這個過程。

▲譚師傅偏愛沙薑,所以用沙薑的風味搭配乳鴿(受訪者供圖)
三聯生活周刊:你最難忘的味道是什麼?
譚國鋒:其實有很多,比如珍貴的食材,比如陳年的葡萄酒、幹邑。但隻有一種味道能立刻讓我想到傢,那就是沙薑,這是整個嶺南地區最常見的食材,它不光是鹵水的調味,也塑造瞭南方菜肴的香氣,無論做禽類、涼菜、煎煮燜肉,都可以放一些。我的新菜單裡就有一道用沙薑調味的乳鴿。
三聯生活周刊:你怎麼看待各種榜單?
譚國鋒:每個榜單都有自己的標準和想法,偏好不同,定位也不同,想要迎合排名其實很難。作為廚師,我能專註在客人的感受上就好,天南海北的客人能在一傢餐廳裡吃得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三聯生活周刊:會不會擔心未來年輕人的口味變化?
譚國鋒:我當然擔心,因為過去沒有像今天這麼巨大規模的食品工業,有大量的零食、添加劑,吃辣也成為一種趨勢,全世界的年輕人好像都很喜歡刺激的味道。一些粵菜餐廳,也變得很現實,賣一點帶辣味的菜,是避免不瞭的。但是,人的口味應該是豐富的,懂得享受原味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