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曾說:“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確實如此。入冬以後,整座城自感恩節、聖誕大餐、跨年迎新煙火秀......一路熱烈狂歡,這個洋節慶方過完,下一個轉眼又到。不斷的倒數,無盡的聚會派對……可直要到舊歷年底,老傢長輩們顫巍巍地爬上梯子張燈結彩,點起一小圈昏黃不定的光暈,照亮門上今日新糊好的窗花春聯,字跡秀雅挺拔,隻是紅紙邊,略略卷瞭起來,泛著一抹陳舊的褐黃——直到這一瞬間,整個人,方終於意識到,時間流逝般地真正落實下來,你想,哎呀,這又一年完瞭。
如《夢梁錄》:
至於夜間,重頭戲非年夜飯莫屬。一年中最熱鬧澎湃的一餐,闔傢大小一一挨著圍坐桌前,共進晚餐,若逢傢中有人遠遊在外,趕不及回來則備下一雙碗筷、一席座位,如此便權當作同吃團圓飯瞭。備一桌年夜飯,工程浩大,故而中午多半免去午餐以減少忙亂,若饑餓,便隨意吃點東西打發過去,如此忙碌到傍晚開飯,食欲格外旺盛。過年講究年夜飯要有魚,謂之年年有餘;全雞一隻,謂之全傢福。“雞”發音同“羈”,福州人相信,團圓飯吃雞能將全傢人深深地凝聚牽系在一塊,此外白蘿卜寓好采頭,芥菜代表長壽,一連吃下魚圓肉圓蝦圓則三元及第,金榜題名。傳統酒席菜如封肉、筍幹燉元蹄、佛跳墻、砂鍋魚頭,也經常穿插出現,大抵平日難得一見的佳肴,都會在今晚傾巢而出,一解腸胃相思之苦。年夜飯的內容並無定例,至於規格,最低要求
北方人過年好吃餃子,究其緣由,眾說紛紜。幼時我曾於故事書上讀過年獸害怕剁餃子餡的聲響,古人遂在小年夜,闔傢圍成一圈,和面剁餡包餃子,以嚇阻年獸來犯的說法。年獸如此龐然大物,居然會聞剁餃子餡聲而逃,委實叫人難以信服,況且好吃莫過餃子,年獸可真沒口福啊。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內餡鼓漲、兩角尖尖的餃子,形若元寶,喻“招財進寶”,“餃”發音又同“交”近似,天幹地支,定夜半十一點至一點為子時,除夕夜,按慣例全傢守夜辭歲,年長者珍惜光陰,年幼者給長輩積歲,直到半夜十二點鐘一敲,新年替舊歲,這一刻特別稱作“更歲交子”。於是將闔傢包瞭一整夜的餃子下鍋,煮熟後裝盤分給傢中眾人享用,同賀新年。餃中包餡,多以白菜豬肉餡為主,至於韭菜、韭黃、玉米等,也多受歡迎,我傢中雖無過年食餃子的習慣,到底秋冬摘白菜、春夏切瓠瓜和餡,一年到頭都少不得這一味。前人食餃子,倒相當風雅別致,時常故意暗藏他種餡料,以卜順利,咬瞭一嘴糖,表示來年甜美如意;紅棗幹栗,意味著早生貴子;金銀錢幣,則寓來年有福,吉祥平安。嚴格來說,除夕夜吃餃子,大抵到瞭明清方成為定俗,滿清皇族,相當重視除夕食餃子,年三十晚間,禦膳房備齊瞭料,由宮中後妃女眷們,剁餡調味,宮中過年吃的餃子,是素餡兒的,包金針、木耳、冬筍、蘑菇一類,清鮮素凈。供佛和供皇帝的餃子,按規矩由同一鍋中煮出,以四周繪有葫蘆萬代花紋的木胎描金漆大吉寶案盛瞭,另以琺瑯小碟子裝醬小菜、南小菜、薑汁、醋供蘸用,方獻至大清皇帝食案前。任何極尋常的事,皆要求到盡善盡美,本是清宮皇傢氣度,一般人學不來,也未必要學。
過年,也有吃面的習俗,面條或面線不拘,唯面體較一般所食更長,一般相信吃瞭長面,可保長壽永康,若與餃子同煮,正好一碗金線穿元寶。南方也流行煮湯圓,一鍋湯圓浮於清水上,紅紅白白,煞是美觀。我曾聽聞,有人過年吃春卷,彷彿是南京一帶習俗,初聞時覺得莫名,仔細一想,春到人間一卷之,咬春本身,就蘊含瞭辭歲迎春的寓意不是嗎?北京人傢,在前兩日就先炸好一盆炸丸子,待除夕,便能享用焦溜丸子,醬肉、涮羊肉鍋味道亦美;東北人傢,大啖酸菜白肉鍋、白肉血腸煮粉條、小雞燉蘑菇;上海人傢年夜飯,會有一鍋醃篤鮮,甜點必備八寶飯和紅豆松糕;四川人傢的樟茶鴨、毛血旺是王道;汕頭人傢煮沙茶爐;福州人傢熬一甕佛跳墻……就這一桌團圓飯,使我們重新認清身分的歸屬,自骨血而生的牽絆。吃過年夜飯,領瞭壓歲錢,孩子們便聚在一處玩紙牌麻將,遠近不時響起爆竹噼啪聲,懶洋洋地癱在沙發上看,彷彿去年早已播過一回的新春賀歲片,原班人馬,原片重映,為某個同樣的段子發笑。互為鏡像的鬧劇與人生。我至今都還煩透瞭跳針般一播再播的大賣場拜年歌曲,那調子全無歡欣之處,隻覺庸俗可恨,也曾一度提議幹脆煮個魚片火鍋,代替一大桌年菜,但興許這就是年的本質——世俗、煩瑣、無止盡的重復。重復固然使人厭煩,卻也使人湧起一陣因熟稔而生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