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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从老家来到金华看我和妹妹,住在妹妹家。因此,妹妹那个小区,最近成为常客。
有时在晚上,每每走到小区门口,一股浓厚、浑然的香味便弥散下来——那是熟悉的金华烤桶饼的香气。面食在高温下焕发出的、最本分的麦香,裹挟着梅干菜沉郁的咸鲜与五花肉被烤出的油脂焦香,热腾腾地,暖融融地扑在人脸上,再豁达地浸润整条街。这香气让匆匆走过的行人,鼻翼总要不由自主地动一动,心里想着“下次一定买一张尝尝”,却因脚步匆匆,一次也未停下过。但那香味,却惦记于心。
对于路边摊,总怀有一种亲切。在老家的镇上,逢集时谷河大桥头上有一个卖烧饼的阿姨,她卖的烤饼色泽金黄又香又甜,只有逢年过节时父母或者爷爷会给我买一个。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在镇中心主街道上,有两个卖路边摊的:一个挑着担子,一头煨着白色的麻糊,浓稠醇香,另外一头是咸豆和芝麻盐,以及喝麻糊的碗筷和调羹;还有一家是卖油条的,刚下锅的面坯瞬间膨大成金黄的油条,松脆诱人。
后来上高中,学校门口那位沉默寡言的大爷,他永远只卖一种吃食——三角饼,在鏊子上烙得两面焦脆,中心却还软和。稀饭是免费的。还有一家是卖小笼包。那些摊位没有招牌,没有店面,却是那个年代记忆里最活色生香的坐标。它们让我觉得,人间最真实的滋味与温度,往往就藏在这些街头巷尾的烟火气息里。那是无数像我的父母、像那些摊主一样的普通人,用最原始的劳作,书写着坚守和平凡的故事。
金华小区门口这烤饼香,便与我记忆里麻糊的醇、油条的脆、三角饼香,悄然接通了。
那日送父母回老家,折返经过门口时,那香气依然氤氲着,我便决心了却这份源自童年味觉的惦记。炉火已有些微弱,炉沿上干干净净,只余一张饼,装在袋子里放在炉子外沿的平板上。老板娘正耐心认真地擦拭着炉子旁的面板,她的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我说:“买个烤饼!”她回过头,是一张被炉火熏得微红、带着喜悦的面庞,眼睛里满是真诚,发着光。“这个不巧,被人订下了。”她声音里带着笑意,也有些歉意,“明天吧,明天我给你留着!”
我说“还是限量版?”她笑了,眼角漾开细细的纹路:“面就发那些,卖完心里踏实。做得太多,怕味道走了样。”说得实在,也认真。
|我便顺势提出加个微信,方便问询。通过微信的一刹那,我看见她微信签名那一栏,静静地躺着一行字:“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是为了生活我必须选择坚强。”
我愣了一下。这话没有修饰,直白得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却沉甸甸地砸在心坎上。它让你瞬间想起罗曼·罗兰说的那句话——“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忽然便有了无数个最朴素、最具体的注脚。英雄主义未必是磅礴的史诗,它可能就是在这烟火缭绕的炉边,在日复一日的油锅鏊子前,把每一个饼都烙得可口,把每一次出摊都当作一次郑重的仪式。
我收起手机,再看她时,目光里便多了些熟悉的意味。“您这话,说得真有味道。”我由衷地说。她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我一个做饼的,有啥文化。我是初中毕业就出来做事了。”我说:“能把日子过明白,喜欢一个理儿并坚持去行动体悟,就是最大的文化!”“您这话,比许多空道理都深刻。”
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她告诉我,选择卖饼,是觉得这事“简单也难”。“简单的是技术,难的是人心!做到精致!”她说,“我就一个念头,做吃食不能亏心。饼是吃进肚里的东西,也得是能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东西。”她说起选料的讲究:肉要清晨市场里最新鲜的那一批,梅干菜要里颜色最乌亮、香气最醇厚的,就连面粉,也是特意寻来的、筋性更好的面粉。她说“自己家里人都爱吃”,“如果自己家里人都不喜欢吃,那别人也未必喜欢,我要做让家里人喜欢吃的饼!”她提到家人,声音一下子软了,眼里有光跳动,“我女儿在学校,总跟她的同学小伙伴说,‘下次我请你吃我妈妈做的饼,我妈妈做的饼,最好吃了!’”她复述这句话时,脸上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和温暖,那是一个母亲从孩子毫无保留的崇拜里获得的、最高勋章。孩子这句天真而笃定的话语,或许就是支撑她在寒冬清晨起身发面、在炎夏傍晚守着炉火的所有理由之一。“听着孩子这话,我心里比挣多少钱都舒坦,都觉得值。”她补充道,笑意从眼角漫开。
她甚至不满足于“传统做法”。偶尔得了空,她会试着在面团里揉进蒸熟的山药泥。“你别说,加了山药,饼子更脆了,还带着点清甜,有开胃的功效。”这小小的“创新”,她也要先让家里人尝,街坊老主顾试,都说好了,才肯正式做来卖。“吃东西的事,马虎不得。”她说这话时,神情严肃得像在谈论一件了不得的艺业和责任,那份郑重。
我静静听着,看她手上利落地收拾着零星物件。炉子里的余烬闪着暗红的光,将她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而坚定。这的确是个小本生意,寒来暑往,风雨无阻,赚的大约都是些辛苦钱。可在这“小”里,我却看到了一种辽阔的“坚守”。
这坚守,与童年街口那些摊贩的坚守一模一样——是对食物本味的坚守,是对“用心”二字的坚守,更是对一种有尊严、有温度的活法的坚守。他们的摊位,是繁华城市或寂静小镇街角一个移动地标;他们的炉火与油锅,是漂泊人心上一簇微暖的火焰。这些遍布中国大地上、星星点点般的路边摊,它们本身就是最生动的人间烟火,是最普通的劳动者安身立命、经营生活的舞台。它们可能微末,却从未渺小;它们直面风雨,却始终努力散发着暖意与香气。
这弥散的香气,究竟牵动着多少人的衷肠?那刚放学捏着零钱跑来、吃得满嘴飘香的孩子,像极了当年的我,多年后长大离乡,在某个疲惫的深夜,是否会忽然怀念起这口扎实的、来自童年街角的慰藉?那刚刚下班、西装革履却掩不住倦容的年轻人,匆匆买一张饼果腹,滚烫的温度透过纸袋传达到掌心,是否能稍稍焐热那颗在异乡打拼的、有些冷硬的心?还有那些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人,他们细细咀嚼的,或许不只是麦香与肉鲜,更是早已消散在岁月那头、故乡灶台前或某个同样温暖的路边摊前,那相似的光景与滋味。
这小小的饼摊,是一个无声的驿站,也像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起天南地北、不同时空下的相似场景。南来北往的过客,被同一缕香气挽留片刻,各自带着不同的心事与记忆,又汇入茫茫人海。他们带走的,不只是胃里的充实,或许还有一抹被这平凡烟火悄然抚平的褶皱。做饼的人,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对家人的爱、对未来的期望,都揉进了面里,烤进了饼中;吃饼的人,则在咀嚼间,完成了一场关于记忆、乡愁、慰藉或纯粹温饱的私人感怀。事情虽小,却仿佛藏着人生的大滋味;摊位虽简陋,却承载着家庭生计的重担与朴素的生活哲学。
夜又深了一层,她已将炉子盖好,推车准备离开。我问她贵姓,她笑了笑,说:“就叫我周纪烤饼的好了。”我没有追问,但那句签名,那炉火的温度,那充盈街巷的香气,和香气背后一个普通人认真生活的模样,已经深深刻在我的心上了。就像我始终不知道老家炸油条的大婶、卖三角饼的大爷叫什么,但他们的模样和他们手中诞生的味道,却构成了我对故乡、对人间烟火,对生活不易、好好活着的最初也最稳固的认知。
我驾车驶进渐浓的夜色,身后那曾袅袅不绝的香气源头,已然隐去。但我知道,明天,或者以后的许多个黄昏,只要那炉火还升着,这条街,这座城,便依旧会被这微末而坚韧的烟火气温柔地包裹。它不张扬,不炫目,只是日复一日地,用最朴素的方式,证明着一种存在。
这烟火气,是无数如这位大姐一样的劳动者,用汗水与诚意向生活交出的答卷。这人间烟火,是最动人、最辽阔的真意。
它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江湖之远,在每一个为生活而早早亮起、生生不息的炉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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