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寻馍记:一口咬下去的江湖
来陕西之前,我脑中的“肉夹馍”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大抵就是一块烧饼夹着喷香的肉。叫馍夹肉才对啊!直到踏上这片土地,我才发现,这看似简单的吃食,内里却藏着一个个泾渭分明的江湖。
西安的朋友力荐“白吉馍”,说它“铁圈虎背菊花心”,白净松软,吃的是个精致;潼关的同伴则夸耀“千层酥”,热馍夹着凉肉,一口下去冰火两重天,吃的是个刺激。我被这两派说得晕头转向,索性一路向东,直奔华山脚下的小城华阴。当地人咧嘴一笑:“甭听他们的,来咥一口咱华阴的,你就知道啥叫‘原配’!”
华阴的街,透着山石的硬朗。空气里飘着的面香,似乎都比别处更沉、更实诚。寻着味儿钻进一家老店,门口一口大缸改造成的烤炉率先夺人眼球。炉膛里火苗舔舐,上方铁板被烧得热气蒸腾,像个沉默却内里滚烫的关中汉子。
老师傅正揉着面,那面团光洁紧实,不见一丝发酵的酸气。“咱这馍,不加‘起子’(面肥)。”店家见我好奇,主动解释道,“就靠面和水的本分,烤出来才筋道,才蓬松,实在。” 我心里嘀咕,这倒像个实心眼的读书人,肚子里有货,但不虚张声势。
只见他揪下一块面,擀开,刷上薄薄一层油——“盐不多,油适量,为的是让馍起酥,但又不能夺了麦子本身的香。枣木擀杖在师傅手里玩的那叫一个“溜”, 饼胚“啪”一声贴上缸炉内壁,那股最原始、最敦厚的麦香便被高温逼了出来,不妖不艳,朴实地勾人食欲。
另一边,深褐色的陈年老汤在厚实的砂锅里咕嘟着,翻滚着数十种香料的复合香气,那是一种被岁月熬煮出的、沉浑厚重的底蕴。大块的五花肉在汤中起伏,早已被驯化得无比软糯,达到了近乎“入口即化”的境界。这秘不外传陈年老汤,俨然一部写满故事的家族史。
正出神,馍好了。金黄油亮,形似一个饱满的河蚌。老师傅不用刀切,只拈起一根筷子,沿馍边轻巧一扎,手腕灵巧一旋,便开了一个口,仿佛给这“河蚌”撬开了一条窥见珍宝的缝隙。这手法,利落精准,带着一种日复一日的笃定。
紧接着,一块颤巍巍、色如琥珀的腊汁肉被捞起,快刀斩成碎末。刀与砧板的密集碰撞,是美食诞生前最激动人心的鼓点。碎肉被满满当当地塞进那个开口,再浇上一小勺滚烫的卤汁。“呲啦”——仿佛一声令下,肉香、馍香、卤香,瞬间完成了最绝妙的融合,三位一体,浑然天成。
“来,伙计,趁热咥!”店家热情地递过来。
我双手接过,掌心立刻传来馍的烫意与酥脆触感。小心地咬下第一口,“咔嚓”——是牙齿突破酥脆表皮的轻微声响。紧接着,柔软筋道的馍芯与丰腴软糯的腊汁肉在口中胜利会师。滚烫的卤汁迅速浸润了馍的内里,肉的醇厚与麦的甘甜在那一刻水乳交融,不分彼此。正当一丝丰腴的油腻感悄然泛起时,那不加起子、略带嚼劲的馍体恰到好处地出现,中和了这一切,只留下满口的香,催着你赶紧咬下第二口。
我吃得额头冒汗,也顾不上形象,连连点头。此刻,我总算明白了那“原配”的含义。
西安的白吉馍,像篇精致散文,形散神聚,需要你静心品味;潼关的热馍凉肉,是出精彩的戏剧,冲突强烈,口感分明。而手中这华阴肉夹馍,它就是一部浑然天成的小说!馍是扎实的结构,肉是饱满的情节,那一勺画龙点睛的卤汁,便是贯穿始终、让人回味无穷的文气。它们从诞生之初就是为了彼此,融为一体,谁也离不开谁。
站在华山脚下,迎着微凉的山风,我觉得这华阴肉夹馍,与眼前这巍巍华山,竟有几分神似——不事雕琢,却内力深沉,是真正过了日子、讲求实在的味道。这一口咥下去,咥出的是一整个踏实而圆满的江湖。
作者简介:杨光明,副高级研究员,渭南市作协会员,华阴市作协会员,陕西省华阴延安精神研究会员,有多篇文章见于省市报刊并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