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车过芷江
创始人
2025-11-11 17:48:14

我去过怀化吗?

从南京飞往芷江机场的途中,你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你在脑海里检索不到任何有关怀化的记忆,除了几位怀化籍朋友和跟他们交往的若干细节。

但怎么可能没去过?你在最好的年纪客居湖南六载,更因为工作的缘故,曾背着一部老掉牙的单反数码相机跑遍了三湘四水。某年秋天,你甚至还在株洲市下辖的一个乡镇挂职锻炼过两个月,熟悉了那里的一草一木。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飞机落地,你掏出手机,关闭飞行模式,搜索出湖南省地图。13个地级市1个自治州挨个看下来,哦,湘西北的张家界和湘南的永州,好像也没有去过,但同样不太确定。记忆不仅会出现偏差,还会折叠,跟你躲猫猫。暂时搁置吧,早已预约好的出租车司机打来了电话。

这天江南瓢泼大雨,飞机晚点3个小时,到达芷江机场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子夜。空气湿漉漉的,显然也刚下过雨,但比南京凉爽许多,到底是山里,像是晚春的气候。你走到到达厅前的马路上,等候出租车。停车场及机场周边灯火点点,远处想必是层层叠叠的群山,但云遮雾绕,只见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转身回望,你愣住了,芷江机场怎么会如此之小?至少航站楼给你的印象就是如此。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因肩负着重大战略使命、驻扎着中美苏三国空军而有“远东第二大战略机场”之誉的机场。芷江县城也不大,常住人口十四五万。但你知道,你的双脚正踏着的,是一块什么样的土地:这是一块因屈原的诗句“沅有芷兮澧有兰”而得名的土地,这是一块偏于地球一隅却又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成为全世界焦点的土地,这是一块在八十年前扭转世界反法西斯战场东方主战场局面并见证侵华日军受降的土地。

中国人民抗战胜利受降纪念馆

正因如此,你站在芷江机场湿漉漉的夜色里,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尽管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过去了八十年,遍地狼烟早已消散,无数战机的轰鸣也早已远去。流水走马似的时间,确实可以让人淡忘甚至是遗忘许多事情,包括肉体遭受的痛苦和精神所受到的伤害,但有些事情注定会被一代又一代人铭记,就跟传递接力棒与薪火一样。遗忘历史尤其教训惨痛的历史,无疑等于背叛。

八十年前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湘西会战,不止是一场保卫战,更是一场国运之战。众所周知,这场主要围绕芷江机场而展开的战略争夺战,因为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最终以日军惨败告终。如果中国军队没有挺住,重庆和整个大西南将危若累卵。而湘西会战结束两个多月以后的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8月21日,中国战区日军受降仪式在芷江七里桥举行。“一纸降书落芷江”,这句话自此像谚语一样,与芷江这块土地、这座湘西边城紧紧地绑在一起。

出租车司机直奔你投宿的怀化鹤城区。可能是为了省下过路费,司机没有上怀芷高速,而是走G320国道。这条从上海通往云南瑞丽的国道,在芷江境内几乎全程与一条河流并肩而行。车窗敞开着,风携带着河流、山野和夜晚的气息,呼呼哗哗灌进车厢。

司机就是芷江人,向他请教河流的名字,答曰“㵲水”。你知道这条河流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它从何处来,最终又流向何方。司机说,㵲水从贵州瓮安来,长途跋涉800余里,拐了一个又一个弯,最终在洪江境内汇入浩浩荡荡的沅水。后又问及你接下来的行程,他不无遗憾地说:“好可惜,如果你早来半天,我一定要带你去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受降纪念馆、芷江飞虎队纪念馆和芷江抗日受降纪念坊转一转。”听得出来,作为芷江人,他对这段历史熟稔于心,而且对那场取得绝对性胜利的战役和日本在芷江受降这件举世瞩目的大事充满了自豪。就像他的祖父辈,在受降仪式当日,自发地在街巷燃放噼里啪啦震天响的鞭炮,欢呼着奔走相告。

夜色中的芷江

山野阒寂,间或有一两声狗吠,在夜幕深处激起一圈圈涟漪。有的路段,有乳白色的河雾出没,能见度很低。那个被搁置的问题再度回旋于你的脑海。你想起来了,你其实是造访过这块土地的,而且不止一次。记忆最深刻的,是某次你从长沙乘坐绿皮火车前往湘西州府吉首,在怀化麻阳站停靠时遇到的事。

那会儿也是子夜时分。夜都那么深了,竟从那个小小的站台闯进几条大汉和一个女人。跟着他们闯进车厢的,还有洪亮的嗓门和野蛮的气息。他们走到哪儿,肆无忌惮的说笑声和跟倒豆子似的野话粗话,就噼里啪啦地翻滚到哪儿、燃烧到哪儿。可能是瞅见你对面的座位和你身旁都没有乘客,恰好可以容下他们,他们便轰隆轰隆重重地挤到你的旁边和对面,顿时给你带来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正躺在座位上假寐的你,担心他们是一伙打劫的土匪,不自觉地把身体紧了紧。他们倒满不在乎,把拎在手里的一堆熟食哗啦啦一股脑儿地倾倒在桌板上,并打开一瓶散装烈酒,咕咚咕咚,每个人面前都倒了一杯,然后开始猜拳行令,很有些江湖做派。那个身着迷彩上衣的女人气场最足,性子最野,声音最辣,像狼群的首领。你的空间受到挤占,又受不了吵,不得不离开他们,而他们就那样不管不顾地闹了一夜,直到火车一路晃晃悠悠开到吉首,真是好兴致。

而说到麻阳,你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沈从文的《湘行书简》。时年不满32岁的沈从文,在这本写给夫人张兆和的“情书”里,多次提到他对麻阳籍水手的喜爱。在他眼里,“船夫分许多种,最活泼有趣勇敢耐劳的为麻阳籍水手,大多数皆会唱会闹,做事一股劲儿,带点憨气,且野得很可爱”。他还多次写到水手们在日常生活中张口即来的野话,并跟他们学习。“他们说话就永远得用个粗野字眼儿,遇要紧事情时,还得在每句话前后皆用野话相衬,事情方做得顺手……他们骂野话,可不做野事。人正派得很!”事实上,据你了解,这样的野气与活泼,“勇敢耐劳”与“会唱会闹”,不只是属于在沅水里讨生活的麻阳籍水手,也不只是属于深更半夜闯进车厢的麻阳人,更是属于所有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属于湘西人。作为土生土长的湘西人,沈从文在他创造的文学世界中,始终张扬着流淌在湘西人血液里的野性和蓬勃旺盛的原始生命力。用他的话说,就是“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只不过你也有疑问,少时顽劣的沈从文和在军营里待过好几年的沈从文,当真不会说野话?如果真的不会,那他到底是太文雅了。

对了,你和司机还谈到了芷江鸭。你之所以知道芷江鸭好吃,不是客居湖南时就吃过,而是读了李敬泽的《会饮记》。他在那篇名为《杂剧》的文章中提到一件事:一个下午,他在结束和远道而来的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对谈后,没有陪她吃晚饭,而是和几个朋友去吃芷江鸭了——“他知道芷江的鸭子真是好吃,一道好菜,正该在山野间流水席上吃”。其实来到这山茂水丰、万物有灵的湘西,不用根据《舌尖上的中国》按图索骥,也该知道此地的鸭子好吃。它们整日像云朵一样游弋在清澈见底的山涧溪流之中,味道能不鲜能不美吗?“在山野间流水席上吃”,实在是道出了吃芷江鸭的最佳地点。此后两三天,在侗族人和瑶族人摆在山野间的流水席——合拢宴上,你就多次与芷江鸭同宗同源的鸭子相会。瞧瞧吧,半锅辣椒、半锅鸭子,吃得你满头大汗仍停不住嘴,恨不得光着膀子吃。那味道,确实是北京烤鸭、南京盐水鸭没法比的。

虽然走的是国道,且多弯道,但50分钟之后,出租车司机还是在预计的时间内把你送到了投宿之地。这样的速度,在九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可你那会儿想,要是今天还能像当年的沈从文一样,先是搭乘绿皮火车或长途汽车到桃源,然后在桃源雇一条船,沿着滩险浪急的沅水上行,并且吃住都在船上,倒是叫人向往得很。要是还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天天给她写一封甚至三四封信谈些沿途见闻和所思所想,说些好像永远也说不完的情话,而不是掏出手机发一条信息或打一个电话敷衍了事,那就更妙了。“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不少事情就跟水中行船一样,需要慢慢来,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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