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点石斋画报》的吴友如,到《三毛流浪记》的张乐平,从《西游漫记》的张光宇,到华君武、丁聪、丰子恺,这些漫画家的作品共同构成了一部视觉化的上海现代文化史,一部用线条和色彩写就的城市记忆。
正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的年度大展“上海现代”中,漫画作为海派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被精心呈现,与建筑、设计、电影等艺术形式共同解析上海独特的“混杂性”现代特征。
闲看浮世百态
“漫画”一词最早出现于上海,现代意义的漫画也萌芽于此。上海漫画以其幽默之笔剖析人性与社会,借思想的锋芒将城市变迁和浮世百态转化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它反映了上海作为移民城市的特点,漫画以其幽默之笔剖析人性与社会,借思想的锋芒将城市变迁和浮世百态转化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同时又以锐利的批判性介入社会现实。
展览现场的《西游漫记》(复制品),每一幅均配有文字,值得细读。
二十世纪上半叶上海漫画题材多元,涵盖了社会生活、政治讽刺、爱情故事等各个领域。在这一脉络中,张光宇的身影格外醒目。他不仅是中国现代漫画的先驱者,更是一位将本土传统与西方现代主义完美融合的艺术大师。他的代表作《西游漫记》创作于1945年,那是一个社会动荡、政府腐败、外患日益严重的时代。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纷纷用各种方式表达对时局的不满和批判,张光宇选择了一种既传统又前卫的表达方式——借用了《西游记》的框架和人物,却讲述了一个全新的、讽刺当代社会的奇幻故事。
孙大圣向猴儿们阐述“三弗主义”——非礼弗视、非礼弗听、非礼弗言。
张光宇曾经说过:“漫画是一幕严重(严肃)的喜剧。”在《西游漫记》中,唐僧师徒四人一路上遇到的妖魔鬼怪不再是神话中的角色,而是贪污腐败的官员、欺压百姓的军阀、唯利是图的商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些“现代妖魔”被张光宇用极其犀利的笔法刻画得入木三分——妖怪穿着西服、拿着手枪,古代亭台楼阁里放着现代沙发,超现实的拼贴手法制造出强烈的荒诞感和讽刺效果。
中国元素的祥云与立体派的画风
策展人项苙苹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相当于在1940年代的时候,就对这种经典的著作进行了‘二次元’的一个创作。可以在里面看到立体主义画派的影子。画面的形式感都做得非常好。”她指着一幅作品说,“是不是能看到《天空之城》(宫崎骏动画片)里的那种未来感。”张光宇将故事进行了重新演绎和改造,比如大圣和铁扇公主因为没有座位,手挽手谈情说爱去了,其中都蕴含了诙谐的讽刺。
脑洞大开的情节:大圣和铁扇公主手挽手谈情说爱去了
张光宇几连拍
张光宇的艺术语言极具创新性。他将中国传统的线描与西方现代的平面构成手法相结合。画面布局讲究,黑白对比强烈,点、线、面的运用极具节奏感和形式美,每一帧都像一幅精美的装饰画。他笔下的角色造型夸张、变形,极具表现力和趣味性,同时又融入了中国民间剪纸、皮影戏的元素。
这种艺术风格的形成并非偶然——张光宇在上海时期即通过《时代漫画》等刊物系统研究过德国表现主义、墨西哥壁画运动等西方艺术流派,其1934年创作的《民间情歌》已显现出对毕加索立体主义风格的化用。
现场展出的《民间情歌》“一包枣子一包糖”
《民间情歌》“妹似豆花哥似蝶,花愿恋蝶蝶恋花”
其实,张光宇创作《西游漫记》时正身处险境。他的妻子汤素贞说他是“脑袋挂在裤腰上画的《西游漫记》”。据说当时张光宇住的寺庙隔壁就有国民党的军统特务。《西游漫记》在取得成功的同时,也引发了国民党当局的敌视,张光宇只好携画去香港继续创作。
扎根传统,思想先锋
前卫和现实主义这两个在西方现代艺术史上看似水火不容的概念,却被张光宇成功地融合在一起。他深受德国的包豪斯、俄罗斯的构成主义以及墨西哥壁画运动等影响,画风趋于简洁概括,具有很强的装饰意味。
“在提到张光宇时,我们不能绕过20世纪著名的墨西哥画家、人类学家和作家米格尔·科瓦鲁比亚斯(Miguel Covarrubias,1904-1957),张光宇的漫画风格明显受到他的影响。但是张光宇的漫画和绘画世界,还是从中国传统艺术中,特别是民间艺术中吸取各种营养,并重在创新方面的典范。”方振宁在展览介绍中写道。在展览现场,米格尔·科瓦鲁比亚斯的几幅黑白漫画与张光宇的几幅作品并置,让观众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细微联系。
展览现场摆放的墨西哥画家米格尔·科瓦鲁比亚斯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到内在关联。
回首20世纪的中国美术,经历过两次向西方学习的高潮。张光宇无疑是第一次高潮的中坚力量。与徐悲鸿留学法国学习学院派写实技艺不同,张光宇作为一位在本土接受西方现代主义绘画的艺术家,开创出扎根传统却又面向未来的创新之路。
他注重从中国传统艺术乃至民间艺术中汲取营养,这与西方现代主义对传统的否定是截然不同的。1959年,他在《美术》杂志上写道:“艺术需要新,不是拿洋办法来代替新;需要耐看,不是用旧笔墨来代替耐看。”
张光宇的艺术成就远不止于漫画。1949年后,他携全家来到北京,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任教。教学之外,他参与设计国徽,绘制邮票,进行书刊装帧,还从事舞台装置和电影布景工作。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计划拍摄《大闹天宫》,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张光宇进行美术设计。
他设计的孙悟空经典的“心形脸”,提取了京剧和地方剧的传统脸谱特点,再加以变化,使之更适合于美术片呈现。而哪吒、杨戬等角色的造型,都是从京剧演化而来。有评价说《大闹天宫》的造型,就像中国古代的青铜器,可以向它学习借鉴,但很难超越。
漫画《西游漫记》中的“梦得快乐城”
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是张光宇的忠实粉丝,如果你看过张光宇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创作的漫画“梦得快乐城”,就会对“移动城堡”感到似曾相识。“张光宇在上海艺坛就像是梅兰芳一样的人物。宫崎骏崇拜他,可我们自己却知道不多”,“中国现代主义大师:张光宇艺术展”(2015年)策展人之一李大钧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就曾说:“中国不是没有大师,而是我们如何去重视自己的大师”。
以艺术反思社会、启迪民智
这个板块值得细细品味。上海文化如何将现实矛盾转化为创造力?如何形成了一种既精雅又市井的文化新形态?张乐平、张光宇、丰子恺、华君武、丁聪、吴友如……这些在今天依然响当当的名家,以艺术反思社会、启迪民智。
张乐平《三毛流浪记》
华君武《疲劳过度症》,孙悟空身上连一根毫毛都没了。
丁聪《科里来了个临时工》
吴友如《别饶风味》
张乐平通过家喻户晓的《三毛流浪记》,深切关注社会现实;丰子恺的作品充满怜悯与生活气息;张光宇则融汇中西,借古讽今对社会进行了犀利批判;而华君武与丁聪在1949年后多见于大众传媒,幽默而深刻的讽刺,发人深省;吴友如以《点石斋画报》开创了图文并茂的新闻形式,起到了开阔视野和思想启蒙的作用。
“上海现代”大展中的漫画板块,向公众展现了上海这座城市独特的文化气质和现代性追求。它让我们看到,漫画不仅仅是消遣,更是记录时代的一支利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