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前,人流如织,无数朝圣者目光灼灼,却如隔着一层无形壁垒,徘徊在灵魂的殿堂之外。人们匆匆掠过千年壁画,目光被洞窟的宏大轮廓所吸引,却也只是在圣殿门槛上仅作短暂停留。
当游人如潮水般退去,莫高窟前只剩下一位沉默的扫沙人。他日日挥动扫帚,动作舒缓而专注,每一帚拂过,仿佛在拂拭着一段被风沙模糊了的历史记忆。他偶尔驻足凝视洞窟,目光幽深宁静,仿佛与壁画上那些已静立千年的飞天、供养人隔着时空默默对话。当扫沙人开口讲述壁画故事时,声音里便流淌出不可言喻的虔诚与温润。他说:“从前僧人耗尽一生,只为在石壁上描绘《本生经》的故事,用画笔诠释着人生的智慧,如今这些色彩却成了世人匆匆仰望的景观。”言语间,他神情肃穆平静,那些故事分明不只是壁上颜料,而早已融入他的血脉深处,如脉搏般日夜跳动不息。那一刻我恍然彻悟:他的扫帚扫去的并非仅是沙尘,而亦拂开我们心上浮尘;他的言语所擦拭的,更是尘封在人们心灵深处那些早已模糊的圣地轮廓。
历史长河奔流,莫高窟这座“沙海佛国”的兴衰命运,映照出人居环境的两种天壤之别。当乐僔和尚在鸣沙山东麓的断崖上凿开第一窟,他心中那抹“神光”便已使敦煌住进了灵魂深处。此后千百年,无数画师在幽暗洞窟中点燃油灯,以心为笔,将信仰和生命凝铸为壁上永恒——那跳动的笔触,分明是灵魂对神圣之地的归依与居留。
然而敦煌也经历了被遗忘的漫长岁月。当王道士发现藏经洞,那些珍贵的经卷文书,却只能被他视作换取香火钱的普通物品。他虽日日居于洞窟之侧,心却如同苍凉的荒漠。岁月无声流逝,直到常书鸿先生自巴黎远归,在漫天风沙中寻回莫高窟。千佛洞的寒夜,朔风呼啸,他蜷缩在残破的洞窟内,点燃微弱的油灯,对着壁画临摹不辍。摇曳灯火映照出他眼中那簇不熄的火焰——那是敦煌在他心中扎根生长的铁证。常书鸿以一生守护敦煌,使壁画瑰宝免于湮灭。他的一生早已化作莫高窟的一道脊梁,支撑起这方神圣空间。他所守护的,既是洞窟中的敦煌,更是心中那座永不坍塌的圣城。老人日日栖身于此,而敦煌亦早已深深扎根于他心底。他分明用一生时光,将圣地的灵魂拥入自己平凡的身躯之中。老人日日清扫沙尘,沙尘却从未淹没他内心深处的圣域;他日日讲述壁画,壁画亦早已在他心头长成一座精神庙堂——这便是在他心中永居的敦煌,是灵魂认领的净土。
当我告别这片土地,心中也豁然明朗:敦煌分明有两座,一座是实存于大漠绿洲之中的那座;另一座,则是心中的这座。若灵魂未曾围绕心中的这座游转,纵然几经辗转抵达敦煌,也只不过是看了看宏大的场面而已。
大漠的风沙可以侵蚀石壁,却侵蚀不了心中的光。当敦煌真正住进心里,那方寸之间便升起不灭的人性之光,足以照亮千年尘埃,也照亮我们心灵深处的幽微角落。(文/赵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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