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沙
盛夏晌午,苏河湾正浪花翻涌、涛声拍岸,确是《上海滩》唱的那般“浪奔浪流”。我在苏州河畔的一家雅厨品膳,满桌冷菜间赫然一抹嫣红,那是盛放的荷花,柔软花瓣映衬着莹绿的鲜莲子和雪白的藕片。剥开绿色莲衣,将玉珠般的莲子送入口中,鲜嫩清甜,吃的就是这一点清新幽味。
这家雅厨做的是苏帮菜,深谙季节之趣,农历六月廿四“荷诞日”曾办过荷花宴,以洛神花渍藕片,以鲜荷炙鳕鱼,以荷叶包裹焗饭,颇有诗情画意。江南的“荷诞日”又是观莲节,家家户户来赏出水芙蓉。而比观莲更古老的江南旧俗,是采莲,用朱自清的话来说“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
通过语文课本,每个孩子都会吟“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可是中国诗歌里第一首“采莲”诗,也是被汉武帝乐府采入的唯一一首江南民歌。但大多数孩子即便生在江南,见惯了荷花,对“采莲”也还是陌生的。
记得整个小学的暑假,我几乎天天往虹口公园跑。那里有一湾荷花池,距离鲁迅纪念馆不远。池子弯弯绕绕,荷叶似擎雨盖,绿意波澜壮阔、绵延不绝,然而荷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相对稀少。我的乐趣是脱了鞋,坐在岸边青石上,弯腰探取一颗颗吸附在水中石上的螺蛳。螺蛳有大有小,能摸一小袋。这应该是我离荷花最近的时刻,它们是如此大,擦着我的发丝。池中还有鱼,泼起的水花落入荷叶,滚啊滚的就成了晶莹的圆水滴。每个小孩都想摘莲蓬,但是大家的手都够不到。我把螺蛳带回家,让奶奶煮熟后用针挑出螺肉来吃。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犹新。
后来再去,荷花池重新打造了岸沿,就没有地方下脚摸螺蛳了。我也的确长大了,不会再一屁股坐下,把脚浸入池水。而是静静地撑伞立在桥上,望着可望不可即的碧波红菡萏。
周敦颐笔下的莲,并非浮水而生的睡莲,而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挺水植物。荷花亭亭玉立,好似在水一方的伊人,让岸上的我们“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采莲,那是要撑船的,是古代江南人享有的嬉戏与游乐。正如电视剧《甄嬛传》插曲《采莲》所唱的那样:“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那是水乡男女荡舟心许的浪漫爱恋的。
现代作家名篇中写荷花最具国民度的,当属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上海的餐馆与食堂里常有一道以藕片、荷兰豆等同炒的素菜叫“荷塘月色”,显然得名自这篇散文。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在收入语文课文时,也只留下了观莲,而将采莲的段落删去,没有了妖童媛女,也没有了艳歌浅笑,荷花距离大家很远。
然而,近年来,这份粉色的限定浪漫又变得伸手可掬,夏季荷花市集兴起。原先,农民们挑担子在市集上卖的还都是供剥食的鲜莲蓬,而现在,年轻人更爱大朵的美丽荷花,有颜值就能出片,能上镜就有流量。
姜夔写荷花有一句特别有名,“冷香飞上诗句”。盛开在夏日的荷花之香属“冷香”,买回家来,让我妈插入缠枝莲纹赏瓶,整间屋子也跟着生动起来。
暑热过后一直到秋天,江南“水八仙”应季而生,若将“仙”的范围再缩小,莲藕与茭白、菱角则是“水乡三友”。这些水生蔬菜在嫩的时候格外水灵灵,清鲜赛过水果,及至老了就变得粉叽叽可当粮食。荷花谢了,还有莲子和莲藕。都说荔枝离了本枝即色变、香变、味变,其实莲蓬何尝不是?新鲜的莲蓬,莲子的肉细嫩无渣,触齿即化,甚至连莲心都是清甜的,柔若无物。而当我们在夏天渐渐远去,捧着莲心汤里炖得酥烂绵软的莲子时,会否忆起那抹粉红色的浪漫?
(作者系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