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床头柜上总放着个搪瓷杯,杯身印着褪色的红牡丹,边缘磕出好几处白茬。我总爱摩挲那些凹凸的缺口,听她讲这杯子的来历 —— 那是外公年轻时跑运输,在供销社排队两小时换来的,算起来比我妈岁数都大。杯壁内侧结着层浅褐色的茶垢,像沉淀了半世纪的时光,每次揭开杯盖,都有股焦香混着米香漫出来,那是独属于夏天的味道。
每年芒种刚过,外婆就开始张罗炒米茶。她总说 “头伏的米,二伏的茶,三伏喝了赛神仙”,选米得用当年新收的早籼米,颗粒要饱满得像刚灌浆的麦穗。清晨五点多,她就搬个小马扎坐在灶台前,把米倒进竹筛里反复淘洗。阳光透过木窗棂斜斜打在她银白的发上,看得见细小的米糠随着她的动作簌簌飘落,在光柱里跳着碎金似的舞。
炒米是门功夫活。大铁锅得先用丝瓜瓤擦得锃亮,烧到冒烟时撒把粗盐,外婆说这是 “养锅”,能让米不粘锅还带点咸香。然后倒米,她握着长柄竹铲的手布满青筋,却稳得像钉在灶台上,手腕一翻一搅,米粒就在锅里打着旋儿翻滚。起初是乳白的,渐渐染上浅黄,最后变成琥珀色,得盯着火候,多一分就焦苦,少一分则寡淡。我总蹲在灶口添柴,看火光映红外婆的脸,听米粒爆开的噼啪声,像把夏天的雷阵雨都炒进了锅里。
炒好的米得摊在竹匾里晾凉,满屋都是焦脆的香气。邻居张奶奶常隔着院墙喊:“大妹子,又炒米茶啦?给俺家娃留把呗!” 外婆就笑着用铁皮罐装满,让我送去。那些装米的铁皮罐也是古董,有的印着 “为人民服务”,有的画着工农兵,罐口的橡胶圈早就硬化了,盖起来总发出 “吱呀” 的声响,倒米时却能听见米粒碰撞的清脆声,像串碎玉掉在瓷盘里。
到了三伏天,搪瓷杯就派上了大用场。外婆每天清晨烧好井水,晾到温热时抓两把炒米放进去,泡得米粒胖乎乎地涨起来,茶汤变成澄黄的琥珀色。我放学回家,书包一扔就抢过杯子猛灌,舌尖先触到米的焦香,接着是井水的甘冽,咽下去时喉咙里滑过一丝清凉,从喉头直凉到肚脐眼。额头上的汗珠子瞬间就收了,连扇扇子的力气都省了。
有年暑假我生了场暑气,头晕恶心吃不下饭。外婆把搪瓷杯揣在怀里焐着,说 “温着喝更养人”。她坐在床边给我扇蒲扇,扇面上画着《白蛇传》,许仙的帽子都磨掉了色。我小口小口啜着米茶,看她眼角的皱纹随着扇子的晃动轻轻起伏,忽然发现那些纹路里盛着的,全是细碎的温柔。没过两天,暑气就退了,外婆却在灶台前炒米时打了个盹,额头磕在锅沿上,起了个红印子,她笑着说 “这是米茶给我的印章”。
后来我到城里读书,喝过不少网红奶茶。珍珠奶茶的甜腻裹着舌头,水果茶的酸涩刺得喉咙发紧,奶盖茶喝两口就腻得慌,哪有炒米茶的清爽?有次网购了号称 “古法炒米” 的茶包,泡在玻璃杯子里,茶汤寡淡得像掺了水,米香也带着股机器烘焙的烟火气,喝着喝着就想起外婆的搪瓷杯,想起她炒米时额头的汗珠,想起井台上青苔的湿气。
去年夏天我带女朋友回老家,外婆非要给她泡炒米茶。女朋友捧着搪瓷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眼睛倏地亮了:“这比冰美式还提神!” 外婆笑得合不拢嘴,转身从柜顶上翻出个新铁皮罐,说 “带点回去泡着喝”。罐子上印着奥运福娃,是我上中学时给她买的,她一直没舍得用。临走时女朋友把搪瓷杯里的米茶倒在矿泉水瓶里,说要带回城里当 “续命水”,阳光透过瓶身,看得见米粒在澄黄的茶汤里轻轻摇晃,像瓶封存的旧时光。
现在每次视频,外婆总问 “城里的奶茶有我泡的好喝不”。我看着屏幕里她身后的灶台,铁锅还摆在老地方,竹筛挂在墙上,搪瓷杯大概还放在床头柜上,只是杯沿的缺口又多了几处吧。挂了电话,我抓起桌上的冰镇可乐猛灌,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却没带来半分清凉,反倒勾起了炒米茶的焦香。原来最解暑的不是冰,是外婆用岁月泡出来的温柔,那点清凉,早就在记忆里扎了根,无论走多远,都能从心尖上长出片树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