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厚煎饼香 终生不了情
口 王喜山
我生长在嫩江左岸的一个小村,却有着血脉相通的齐鲁亲情,而这相伴终生的情愫,竟源自于一张薄匀酥脆糯的大煎饼。
在我六七岁时,我家东邻搬走了,住进他家房子的是新搬来姓门的山东盲流户。屯子人都叫他家“山东棒子”,孩子们也把他家跟我年岁相仿的小国叫“山东侉子”。
也许是远亲不如近邻的缘故吧,没过几天我和小国就成了无话不说的玩伴。只是他说的话快切带着方言,称爸为“爷”,叫妈为“娘”。有些话一大半我听不懂。过了好多天才听明白他是从山东泰安搬来的,还知道了他的老家就在高耸入云的泰山脚下。
一天,我跟小国正在他家他屋里扎蝈蝈笼,忽然有一种甜糯的糊香味从门缝挤了进来。我不由自主的抽动着鼻翼,“什么味道,这么香?”我看着小国问。他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跑到了外屋,在我愣神的功夫,他扯着一张薄如蝉翼、色泽金黄,圆如望月的大饼回到屋里。“俺娘新烙的煎饼。”他把这张煎饼折叠一下递给我。闻着扑鼻的香气,迫不及待的撕下一块塞进嘴里。没想到这薄薄的一块煎饼,竟然入口酥脆,咀嚼柔润,糯香满口。狼吞虎咽下去,不觉回味顿生,使人欲罢不能。这人生中的第一张大煎饼,转眼之间就踪影皆无,回味中仍然口生津唾。“这大煎饼,要是卷上大葱,那叫一个劲道,有咬头,吃上两张一天都不饿。”小国说着,又要去给我翻葱找酱。想起妈妈的嘱咐,虽然那大煎饼卷葱充满了诱惑,我还是急忙跑回了家。
得知我吃了邻居家的大煎饼,妈妈没有过多责怪。她告诉我山东大煎饼是粗粮细作,好吃,好存放。一碗玉米糊糊,一根大葱就能吃饱。妈妈还说这山东人能干会过日子,只是还没有落下户口,分不到口粮,日子就有些紧巴。从那以后,妈妈便不时的接济他家些小米和玉米碴子,我也经常有大煎饼解馋,小国也跟我学会了啃那冰凉棒硬的冻豆包了。
小国成为我们邻居的第二年,我俩一起入了小学。从此我俩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有几个高个调皮的同学,只要我不在场,他们就笑话小国的山东腔,叫他“小侉子””,还要抢小国的大煎饼。
一天是排到我值日,小国自己一个人回家。我打扫完教室,好像有预感似的,赶紧去追小国。远远的就看到几个人撕打在一起。看到我跑来,小国高声喊着“三哥”。玉仓子、五伢子放开小国就跑了。
浑身是土的小国从地上爬起来,不但没哭,还裂开嘴笑了。“三个人打你一个,你咋不回来找我?”我心疼的责怪他。“我才不怕他们呢。”我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俺爷说山东人性格就跟大煎饼一样,遇火则刚,遇水则韧。刚柔相济,生死不怕。”俺爷说,“吃上一顿大煎饼,行军一天不累。跟日本人拼刺刀生一对三却越战越勇。”这时我知道他爸当过兵,跟日本人拼过刺刀。“骂我是小侉子,还想抢我的大煎饼,他们小看了俺山东人了。”没想到这个山东“小侉子”居然显出几分男子汉的气概。
不知是大煎饼养成了我的性格,还是长大了几岁的原因,原本遇事就急的我,还真的多了几分坚韧和沉稳,小国说我的脸型也长成了山东人的“国”字脸。
也许正是凭着这种坚韧执着和沉稳,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三年,我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小国也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民办教师。
在我入学前两天,门大娘特意做了一顿煎饼大餐为我祝贺。满桌子的菜都是搭配大煎饼的。土豆丝,辣椒丝,干豆腐丝,豆芽菜。这大煎饼配料不同,颜色各异。金黄的,银白的,淡绿的,微红的,五颜六色。门大娘逐个介绍:五粮的营养丰富,放了大枣的更甜润,加了花生的更醇香,兑了杏仁的吃了败火,掺了蜂蜜的吃了润肠,裹着大葱的增加血性,菜汁的平心养胃,卷了荤香的回味悠长。赤城黄绿满桌子菜,浓淡纯雅满屋子香。
见我跟小国吃的开心高兴,门大娘半开玩笑的对我妈说,本来想把老家的侄女介绍给我当媳妇,现在看门不当户不对了。
大娘脸上徘徊着遗憾和期待。我似乎也怦然心动,不知是为了那敏感的“媳妇”两个字,还是相伴十年的大煎饼……
用最简单的食材作出最丰盛的大餐,把最平淡的日子过得丰富多彩,使勤劳成为品质,让坚韧融入血脉。包容,执着,浑厚,血性。十几年的朝夕相处,直到此时,仿佛对小国对门大娘,对这来自泰山的山东棒子,才有了更多的了解,也产生了更多的钦佩……
上学,工作,结婚,养家。小国给我邮大煎饼,“三哥”给他邮书。
记得我旅行结婚登过泰山后,我才写信告诉小国,我去了他的老家,而且也体会了什么是会当凌绝顶。我这辈子跟大煎饼和山东有不解之缘了。因为我媳妇老家就在山东,她也酷爱大煎饼……
工作三年后,我不再当老师,而是到了机关去“爬格子”。没有了寒暑假,跟小国有好几年没有见面。只有大煎饼不时的邮来,才感悟到我依旧是大半个山东人。
一次我到伊春去参加会议,返程时想起了家里的“山东人”让我买些椴树蜜的事。询问开车师傅,巧的是大巴车会特意从山边的蜂场旁经过,旅客可以随意选购。坐上大巴不到一个小时,就来到蜂场。几辆车停在路边,许多人都在买蜂蜜、蜂胶和花粉。避开人群,我来到一个偏远的帐篷旁。一个头戴防蜂纱帽的人正在忙着接待顾客,你一桶他一罐的各购所需。我随便的向人打听这里有没有椴树蜜。
“这不是三哥么?”那个戴着防蜂帽的人忽然摘下了帽子,惊奇的看着我。“小国?”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外的山沟里碰见我的“发小”。小国顾不上还有人要买花粉,跑过来紧紧的抱住我。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有些伤感,看着他黝黑消瘦的脸颊,我的眼睛湿润了。
帐篷南侧是一小块菜园,几垄大葱和茄子辣椒倒也茂盛。帐篷里床边摆着几十本书,书的旁边是厚厚的一摞大煎饼。
“你一个人就吃住在这里?”我似乎在明知故问。他并不回答,而是张罗要去十几里外的镇上去喝酒。我则直接扯过一张不知存放多久的大煎饼,卷上大葱吃了起来。
小国告诉我,就因为他在家养了几箱蜜蜂,校长说他工作不安心,他就下岗了。于是这个倔强的山东人就真的养起蜂来。看着我有些怀疑的目光,小国告诉说,开始养蜂时技术跟不上,结果是蜜蜂吃的多,产蜜少,分箱慢,不挣钱。他就拿书找人问,还整天围着蜂箱观察,分析,琢磨。渴了一杯凉水,饿了一张大煎饼,一年的学习摸索终于掌握了规律和技术要点。“就你一个人怎么能行啊?”我有些责怪他。小国故作轻松的说,“当年俺爷几千里跑盲流都挺过来了,蹲山沟也就不算啥了。”
“累了,卷几棵大葱就有了血性。苦了,蘸一点蜂蜜就甜到心里。日子虽然苦,可这养蜂也真赚钱。”小国有些得意说五十箱蜂一年能赚两万多块。明年他准备过了春节就回山东养,随着季节向北移。
我俩吃着煎饼,还剥开几个咸鸭蛋喝起袋装白酒。
“到机关工作不容易吧?”小国有点担心的问。“你越来越像山东人,说话办事不会拐弯。”
借着酒劲我告诉他,到机关辛辛苦苦写的第一篇调研报告,主管领导给了三个字的评价,“浅,散,杂”。小国瞪大眼睛看着我,“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啊?”想到那段艰难的经历,我鼻子有些发酸。那时我人不熟,事不懂,政策不了解,要想写好材料谈何容易。因为离开原单位,学校便让我搬出了公寓楼。那可是全县唯一一家有公寓楼的单位。进,困难重重。退,何处容身。只有向前,我别无选择。我拿出了山东人的犟劲和韧劲。白天上班,晚上看文件学政策。别人周末休息,我下乡搞调研。为了入户查准生猪存栏,两次被狗咬伤。为了弄清酒厂低价出卖背后的问题,几次受到人身威胁。可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实情弄清,把问题找准,把材料写明白,改变“浅,散,杂”的初始状态。这期间,还真的从大煎饼制作过程和挑夫的话里得到了启发。
于是,我故作轻松的告诉他,是这山东大煎饼和泰山挑夫的几句话帮我战胜了困难。
“大煎饼跟写材料还能扯上关系?”小国以为我在说笑话。我告诉他,要想写好材料,就得明确政策要求,摸准实际情况,找出存在问题,提出解决方案。就跟烙大煎饼一样,要把五谷杂粮主料配好,磨成糊,酝酿发酵,根据不同需求,突出各自风味,添加大枣枸杞花生杏仁,然后才能烙出或酥或脆或柔或韧的大煎饼。这大葱蜂蜜荤香就是材料的观点,风格和特色。把这些融会贯通了,材料也就写明白了。做人就会失意不灰心,得志不轻狂,解难题游刃有余,干大事得心应手了。
小国又问我泰山挑夫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在十八盘最难登的地段,我遇到一个五十多岁的挑夫。他挑着一百多斤水泥登山。半身赤裸,一壶水,几张煎饼。不紧不慢,踏石有声。不卑不亢,意志坚定。我曾试着挑起他的担子登了几十个台阶。“挺直腰,低下头。扎稳跟,迈稳步。心中有目标,返程看风景。”体会着挑夫的话踏实起步,尽管累得气喘吁吁,终于达到了心中的目标。而且,有了负重而上的考验,放下负担,陡峭的十八盘登起来竟如履平地了。有了一览众山小的体验,一切困难也就无所畏惧了……
几张煎饼,几棵大葱,半罐蜂蜜,一袋小烧,让我俩心潮澎湃,感叹唏嘘,回顾展望,万语千言。从夕阳西下到夜阑更深又到旭日东升……
咀嚼薄薄的五粮煎饼,感悟漫漫的百味人生。似乎有了大葱和蜂蜜的浸润,泰山虽高,攀可登顶。回望一路风景,可谓风月无边,此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