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冯晓晖
说明:自2020年底开始筹备《九江历史上的今天》起,我便暂停了《寻味中国》系列的更新。这个系列共计约150篇,内容涵盖国内与海外两个部分。2023年,我在广州又补写了一篇《寻味中国 133 广州城里的非洲菜》。近日在婺源,有所见闻,再更新一篇。
下图中,蓝色圆圈为《寻味中国》系列曾写及之地,红色则为本篇所讲饮食发生之地点。
寻味足迹之婺源
我是闻着香气寻过去的。
早上六点多,我像往常一样拎着相机在村里游逛。走在大路上时,忽然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飘来。起初以为是小磨芝麻油的香气,可细闻之下,又觉得并不相同。左右张望,并未发现哪家店铺开门。再往前走了二三十米,香味愈发浓烈。
那是菜籽油的香气,却不同于家中炒菜时飘出的味道,而是带着一种焦香。到了一个小巷口,香味更甚,顺着巷子走进去不远,便听到了轰隆隆的马达声。
原来,前方是一家榨油坊。
江西·婺源·沱川 收割后在地里晾晒的油菜
已是五月下旬,婺源沱川田间的油菜籽已成熟。每天带学生去另一个村子写生的路上,总能遇见农人将收割、晾晒后的菜籽杆铺在路边,敲打脱壳。
村子里的空地上,到处铺着一块块塑料布。清晨,农人将油菜籽倒在上面,用木耙将其摊开。看着这慢条斯理的节奏,你会相信,时光倒流一千年,也还是这个样子。
上学的孩子和晾晒油菜籽的农人
晾晒的过程中,还要去除杂质。传统上是用扇车,依靠手摇木扇产生的风力吹去茎叶、尘土和瘪粒。如今简单了,弄架电风扇就行。
筛谷
经过数日晾晒与筛谷,达到适宜干湿度的油菜籽就可送往油坊。农村里榨油铺,有所谓的“古法”,更多的是现代的机械化榨油。
我顺着香气和机器的声音找到的,便是一家机器榨油坊。
房子不算太大,里面有五七个人,干活的是位穿着短袖的男子和一位老太太,其余都是闲看乡人。一只炉子呼呼作响地冒着火,两架机器在轰隆隆地转动。中间地上是堆黄褐色的菜粕,也叫油粕——这是榨油后的副产品,可做饲料,也能肥田,是极好的东西。
干活的男子是坊主,姓余——这是沱川最常见的姓氏之一。他说自己已年过六旬,开油坊已有二十多年,帮忙的那位老太太是他的隔壁邻居。
老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体格结实。看他干活就明白了:即便是机器榨油,也依旧是重体力劳动——不停搬抬、上料,节奏紧凑,强度远超寻常农活。
这个场景很有意思,我后来专门又去过几次,看不懂的地方就问老余,基本上弄清了机器榨菜籽油的工艺流程。
榨油的第一步,是将农户送来的油菜籽倒入大锅翻炒,目的是去除水分。榨油坊用的是滚筒式炒锅,由电机驱动,以大块木材为燃料。
老余告诉我,这一步至关重要。菜籽炒得差不多的时候,锅里会冒出青烟。他会用木铲取出一撮热腾腾的菜籽,倒在水泥台面上,用木板压碎,再观察其颜色。老余说,菜籽芯若都变成深黄色,便到火候了。
取出来的滚热的菜籽立即被,老余用粉笔在一块黑板上记录。我注意到,农户送来的菜籽装在编织袋里,袋子上并未标注重量,入锅前也没有称重。
这时候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各家晾晒得不同,菜籽含水量也有差别。若未炒前称重,结果就不准确;而炒过之后含水量趋于一致,称重才有意义。
老余说,他要按比例给农户补贴,一百斤补十几块。
“加工不收费,反而倒贴?”我心里有些疑惑,但没有追问。
其实想想也能明白。油菜籽的出油率大约为40%,剩下副产品主要是菜粕。菜粕对农户来说难以利用,却是抢手的饲料和肥料的原料,榨油坊能把它卖个好价钱。
在里屋一张桌子上,我看到一本账簿,上面记录着每天每户的菜籽重量,以及老余给出的补贴金额。我算了一下,一百斤菜籽,他补贴十五块。
下一步,就是压榨了。
这是一台机械式热榨机。炒熟的菜籽被倒入机器顶部的漏斗中,就像绞肉机一样,眼看着菜籽在漏斗中快速减少,油脂混着杂质流淌下来,经过一个滤勺,流入下方的不锈钢桶中。
机器下方不断掉落的是榨完油后的菜粕,隔一会儿便被铲起堆放到房屋中央。这些黄褐色片状残渣,才是榨油坊利润的来源。
这一道工序榨出的是“毛油”,油色黄中带点绿,泛着泡沫,看起来并让人舒服。毛油一般不能直接食用,因其杂质多,容易氧化变质,难以长期储存。所谓“精炼油”与传统手工油的主要区别,正是在对毛油的后续处理方式上。
只见老余从热水瓶中倒出一杯热水,大约二三两的量,猛地浇入毛油中。顷刻间泡沫翻涌,他又用勺子朝一个方向搅拌,桶内的泡沫愈发浓密。
见我好奇,老余解释道:“这是盐水,能把杂质带出来。”
我的理解是,盐水并非直接吸附杂质,而使杂质包裹盐水,形成絮状物,从而更便于分离。原理类似于肥皂去油污——这是我猜的。
接下来,老余把混入盐水的毛油倒入离心滤油机,机器轰鸣旋转一会儿,打开龙头,清亮的菜油便涓涓流出,带着细腻的泡沫。
“这就是成品油了?”我问。
“不是,”老余摇头,“还要沉淀一星期。”
他领我去看了放在里屋的几只油桶。其中有空的油桶,底部沉着一层棕色粉末。
“等沉完了,就没这么亮了。”老余说,“刚榨的油,亮。”
我有些纳闷:“那怎么不在你这儿沉淀?看他们都把油带走了。”
“这是代加工。”他笑笑,“拿回家沉就行。”
“其实,我做的是旅游的副产品。”老余忽然说道。
“旅游副产品?”我一时没明白,榨油跟婺源旅游能有什么关系?
“你想啊,”他顿了顿,“种油菜哪能赚钱?菜油都是自己吃的,卖也卖不了几个钱。费这大劲干啥?现在超市一斤菜油才多少钱?”
我想他说得有理。比如在九江,油菜多为连片几百亩地栽种,靠的是规模效益。婺源却山多地少,一块田不过几分,种出的油菜高矮不齐,也不健壮,无论从产量还是人工费而言,都没有多大的经济价值。
“但旅游要靠它呀!”老余说,“政府要求我们必须种。”
婺源春季主打的旅游景观就是黄灿灿的油菜花田。为了营造良好的视觉效果,政府对农民作出了硬性要求,这也无可厚非。
2016年3月,婺源·油菜花田
“农民愿意吗?”我问。
“当然啦。”老余点头,“政府给种子,帮你种好,给你上第一遍化肥,到第二遍开始才是你的事。”
“收成归谁?”
“当然归自己。所以我说,我这榨油坊,是旅游的副产品。”
听起来略显奇妙,却又合情合理。旅游带动农业,农业反哺旅游,两者相互依存,这种融合,本就是婺源乡村振兴的真实图景。
离开沱川的那天早晨,我又去了一趟老余的榨油坊。他仍在忙碌不停。他说,春季榨菜籽油的时节只有一个月,每天干上十个小时,三千多斤的加工量也干不了太多,毕竟自己六十多了,体力吃不消。
榨油坊门前,两位农妇正在往油桶里灌油,几位围观的村民在一旁说笑,人人脸上都是舒心的笑容。
新榨出的菜油,如丝般柔润地滑入桶中,香气仿佛肉眼可见般弥漫开来——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味道,是婺源农人用双手换来的馈赠。每天,当把自家的菜油倒入滚热的铁锅,香气升腾而起的那一刻,便是人生最美妙享受的开始。
后记:
时隔两年,再写一篇《寻味中国》,也是一种小小的倔强——哪怕停更再久,我终究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