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地在兴安盟乌兰浩特,一岁时随父母到呼伦贝尔。所以,我几乎走遍了呼伦贝尔草原,却对兴安盟的草原一无所知。今年夏天,我终于来到了我神往已久的乌兰毛都草原。
车一开进草原,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舒缓的山峦,层叠渐去,一条蜿蜒清澈的河水穿过草原,流向远方。河边是一丛丛的红毛柳,树丛之间点缀着一头头花斑色的奶牛,有的悠闲地饮水、吃草,有的懒散地躺卧在草丛里慢慢地咀嚼回味。山坡上,像星星一样布满了雪白的羊群……这种田园牧歌的景象即使在神奇的呼伦贝尔也不易看到。这分明是草原中的草原,北方高原里的世外桃源。乌兰毛都乡的书记达胡巴雅尔告诉我,这就是传说中的杭盖。杭盖是蒙古语,即山林中的草地。内蒙古的草原一般分为三种地貌,典型草原、荒漠草原和杭盖草原。呼伦贝尔和锡林郭勒的大部分地区属于典型草原,也叫平草原;鄂尔多斯、阿拉善等内蒙古西部则属于荒漠草原,或叫戈壁草原。乌兰毛都则是典型的杭盖草原。所以,森林、河流、草原和丘陵是杭盖草原必备的四个特征。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朋友、蒙古族歌手布仁巴雅尔唱的那首《迷人的杭盖》:
北方茂密的大森林,
养育着富足和安详,
露水升空造云彩,
生机勃勃的杭盖。
蔚蓝色的杭盖,
多么圣洁的地方,
满山野果随你采,
只求不要改变我的杭盖。
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杭盖这个词的含义,今天才终于真正理解,原来它包含着如此迷人的境界。
乌兰毛都草原处在大兴安岭向科尔沁草原和松嫩平原的过渡带上,紧邻阿尔山和蒙古国的东方省,是著名的科尔沁草原的一部分。乌兰毛都是蒙古语,翻译成汉语就是“红树”,因盛产红毛柳而得名。据说红毛柳一般都长在有水源的地方,树干高大笔直,远看如白桦树,叶子会随着秋天的邻近而由翠绿变成枯黄,之后便随风坠落,但是它的枝条却永远保持着红色,远远望去,一丛丛,一片片,如火焰,似彩霞,给静静的乌兰毛都草原增添了火热的激情,也形成了别处草原所没有的独特景观。
历史上,这里是成吉思汗的幼弟帖木哥斡赤斤的领地。帖木哥斡赤斤比成吉思汗小六岁,在蒙古帝国建立的过程中,作为左领军,他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蒙古帝国建立后,成吉思汗将以大兴安岭为分界线,岭西以海拉尔河、哈拉哈河流域为中心,岭东以洮儿河、嫩江流域为中心的最大面积的土地分封给了他。并让他掌管蒙古大本营的中央“兀鲁思”。成吉思汗带兵出征时,帖木哥·斡赤斤则留守漠北的蒙古大本营,以“监国”身份处理国政。在“监国”期间,他果断地铲除了向成吉思汗发起挑战的通天巫阔阔出,深得成吉思汗和母亲诃额伦的宠爱和信任。《史集》记载:“成吉思汗爱他胜过其余诸弟,让他坐在诸兄之上。”后来,他和他的后人塔察儿又拥立窝阔台、蒙哥和忽必烈登上皇位,巩固了蒙古帝国,成为蒙古民族延续和发展的重要阶段。
回想历史,再看看眼前如仙境般的现实,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风水宝地这个词。
如今,乌兰毛都是科尔沁右翼前旗的一个乡,蒙古语叫苏木,总面积2408平方公里,总人口4500多人。让我惊讶的是4500多人当中竟有98%是蒙古族,这个比例在全内蒙古自治区也是最高的。所以,走进乌兰毛都乡的所在地,在街头,在人们之间的谈话中,你几乎听不到一句汉语。所不同的是这里的蒙古语夹杂着一些汉语的名词,让我这个在北京生活了将近40年的蒙古人几乎可以听得懂。这种现象确实值得研究。近代以来,蒙古民族与汉族经过长期的交流和融合,形成了这种特殊的蒙汉杂糅的语言环境。有人说这种变化是对蒙古语言的侵蚀和同化,我过去也认可这种观点,但是当我实地考察后发现,这其实是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在语言自身的流变过程中,一种语言对另一种语言主动借用或挪用。语言学告诉我们,语言具有身份认同的功用,“是其使用者的象征。不同的语言决定了不同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它浓缩了其民族的法则、传统和信仰。”(见《语言兴衰论》,罗伯特·迪克森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4月版),但同时,它也具有交际的功能,是人类相互交流的工具,这就促使语言向便于使用和沟通的方向演变。蒙古语向汉语的借用,就如同汉语对英语、日语等多种语言的借用是一样的。我当然尊重和热爱纯正的蒙古语,我也不只一次表达过我亲耳聆听蒙古语朗诵诗歌时的感动,我还知道这种现象的形成有其复杂的历史和政治的原因,但是我们只能面对这种变化和存在。况且我发现,这种对汉语的借用或挪用多数是针对名词,且多是一些外来的现代词汇,比如电视、冰箱、手机、微信等等,而主语、动词、句式乃至音调依然是蒙古语言所特有的。我还注意到,这种借用大都只限于口语,在书面语中,尤其是在诗歌语言中,依然保持着传统蒙古语的纯粹性。就是这样的充满争议的语言,成了不仅在乌兰毛都,而且在兴安盟大部分地区蒙古人彼此交流的生活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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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兴安《天性如此》,中国纺织出版社202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