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图：占方羽

遇见景德镇，需要你调动全部的身心，去做一个虔诚的朝圣者。这里的朝圣，不朝向名山古刹，而朝向泥土、窑火，以及那一抹被等待了千年的、雨过天青的颜色。

当你踏入这片土地，第一口呼吸，空气里便混杂着一种微妙的、矿物质的清冷与窑火的余温。你的耳朵会自动过滤掉都市的喧嚣，开始捕捉那些更本质的声音：拉坯机上转轮的嗡鸣，陶锤敲击的钝响，以及，在某个深巷的尽头，或许正有一炉瓷器在烈火中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开片声，如同冰面的碎裂。

景德镇，古称昌南。它的名字，便是与一个王朝（宋真宗“景德”年号）的荣耀绑定在一起，从此，一座城与一种艺术，互为注解，共登极致。但遇见它，你很快会发现，它绝非一座躺在博物馆功劳簿上的城市。它是一场持续了千年的、活着的燃烧，是一场关于“守正”与“创新”的、静默而激烈的当代实验。

御窑之下：皇家的律法与天青色的执念

我的景德镇之旅，从御窑厂遗址开始。这里曾为明清两朝27位皇帝烧造皇家御用陶瓷，如今已成为国家考古遗址公园。这片看似沉默的黄土与残垣，曾是帝国美学的最高殿堂，是景德镇荣光的起点，也是它被套上无形枷锁的所在。

漫步其间，脚下随处可见破碎的瓷片，它们被精心编号、展示，却依然保持着破碎时的姿态。青花、釉里红、五彩……那些在顶级博物馆玻璃柜里熠熠生辉的完整器，它们的“同胞姊妹”或许就静卧于此。在“官搭民烧”的制度下，最好的作品送入宫廷，稍有瑕疵者，便要被就地砸碎、掩埋。这种近乎残酷的完美主义，是皇权的律法，也锻造了景德镇基因里对技艺极致的追求。

而将这种追求推向神话境界的，是对于“天青色”的执念。

来源：景德镇日报

在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我站在一件宋代影青瓷前，久久无法移步。那釉色，介于青白之间，温润如玉，清澈如水。它不像后来的青花那般浓烈夺目，而是一种内敛的、含蓄的光华。讲解员轻声说，传说中，这种颜色需在烟雨蒙蒙的天气里烧制，方能成就。于是，匠人们等待着生命中那一场不知何时会来的雨，将全部的希望与忐忑，寄托于窑火与天气那一次不可复制的邂逅。

这，便是景德镇的底色，一种极致的、在不确定性中寻求确定的等待。等待一场雨，等待一炉火，等待泥土在烈焰中完成它神圣的蜕变。这种等待，赋予了这座城市一种沉静而坚韧的耐力。

泥土在这里获得生命，火焰在这里被赋予灵魂。2000多年的冶陶史、1000多年的官窑史、600多年的御窑史，成就了这座“千年瓷都”的传奇。

匠心之手：在揉捏与描绘间触摸永恒

然而，皇家的意志终成云烟，真正传承这千年窑火的，是一双双匠人的手。要理解景德镇，你必须俯下身，去接近那些手。

我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工作坊。一位年迈的拉坯师傅正坐在辘轳车前，他的双手沾满泥浆，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位高僧入定。一坨毫无生气的陶泥，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随着转轮的旋转，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泥土便顺从地向上生长，时而收拢，时而敞开。仿佛不是他在塑造泥土，而是泥土在他的掌心，自己找到了它本该成为的形状——一个优雅的瓶身，渐渐显现。

江西日报全媒体记者 徐铮 摄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有转轮的嗡嗡声和泥坯与手掌摩擦的沙沙声。这是一种无法被机器替代的、充满体温与灵性的创造。他告诉我：“泥有泥性，你得懂它。它软的时候，你不能硬来；它硬的时候，你又得把它唤醒。”

在另一间画室，一位少女正俯身于一件素坯上，手握青花料笔，笔尖细若蚊足。她在描绘一条云龙，笔触流畅而精准，没有丝毫犹豫。青花料的色泽在烧制前是黯淡的灰黑，她必须凭借多年的经验，在脑海中预先演算经过一千三百度烈火淬炼后，那蓝色将会呈现出怎样的浓淡与层次。这无异于一场与未来的对话，一种在黑暗中坚信光明的信仰。

从拉坯到利坯，从绘画到上釉，每一道工序，都是一次人与物的深度交流。在这里，时间慢了下来，慢到足以看清一滴水如何渗入泥土的肌理，慢到足以感受一笔一画间倾注的毕生心血。

泥土记得所有手温。在景德镇，匠人不只是职业，更是一种宿命。

窑火重生：在淬炼中聆听“china”的诞生

如果说匠人的手赋予了瓷器形体，那么窑火，便赋予了它灵魂。

我幸运地，赶上了一次开窑。那是一座传统的柴窑，窑门尚未开启，空气中已然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松木灰烬与高温的、特殊的气味。窑工们的表情肃穆，仿佛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当窑门被缓缓撬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景象。在依然暗红的窑膛内，那些曾经灰头土脸的泥坯，此刻正闪烁着玉石般温润、宝石般璀璨的光泽！

大江网/大江新闻客户端 舒言诚 摄

那一刻的震撼，无以言表。你亲眼见证了“泥土”到“珍宝”的奇迹，一种物质在毁灭性的烈焰中，非但没有消亡，反而获得了永生。这如同凤凰涅槃，是彻底的死亡，也是极致的新生。

一位老师傅拿起一件刚出窑的杯子，轻轻一弹，一声清越、悠长如钟磬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这叫‘磬音’。”他说，“是瓷器骨子里的声音，是烧‘熟’了的证明。”

也正是在这里，我听到了那传说中的“开片”声。在冷却的过程中，瓷器釉面因胎、釉收缩率不同而自然裂变，形成细如蝉翼的冰裂纹。那细微的“噼啪”声，清脆、冰冷，仿佛来自远古的密语。这声音告诉你，美的诞生，并非总是静默无声，有时，它也伴随着撕裂与重组的阵痛。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炉窑火之中。

“我们不是创造美。”老师傅最后对我说，“是请美出来。”

薪火相传：陶溪川的夜晚与“景漂”的梦想

但景德镇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完美地让千年窑火与当代的青春之火共存共燃。而这一切，在“陶溪川”得到了最集中的展现。

当夜幕降临，我走入陶溪川文创街区。这里由曾经的宇宙瓷厂改造而成，高大的烟囱与锯齿形厂房被保留下来，内部却注入了最现代的设计与活力。灯光将红砖墙照得温暖而梦幻，街区里人头攒动，仿佛一场盛大的派对。

江西日报全媒体记者 史港泽 摄

而主角，是那些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年轻“景漂”。他们像千年前的波斯商人、荷兰船长一样，被这团泥土吸引而来。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只为贸易，而是为寻找一种精神共鸣，在速朽的时代，亲手创造一件能传世之物。

在周末的创意集市上，他们支起一个个小摊，展示着他们天马行空的作品：将青花与波普艺术结合的卡通人物，用瓷土制作的极简主义首饰，充满未来感的陶瓷装置艺术……传统的技艺在这里不再是需要顶礼膜拜的图腾，而是可以被解构、被重组、被赋予全新生命的创作元素。

我与一位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年轻女孩交谈。她的作品是在传统的白色瓷土上，烧制出模仿金属锈迹与工业磨损的质感。“我想探讨永恒与易逝的关系。”她眼睛闪着光，“瓷器象征着永恒，而锈迹象征着时间的流逝。这很矛盾，也很迷人。”

在陶溪川的美术馆、音乐现场和咖啡馆里，你能感受到一种蓬勃的、混杂的创造力。古老的窑砖，聆听着最新的电子音乐；千年的釉色，映照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影像。这里，景德镇完成了一场静默的变革，它从一座“制造”之城，悄然蜕变为一座“创造”之城。

瓷器是永久的艺术，更是文化的符号。千年窑火不熄，文化源远流长，这座“因瓷而生、因瓷而兴”的城市，继续在世界陶瓷史上书写辉煌。

未完待续：带一片“天青”离去

离开景德镇时，我的行囊里多了一只小小的青花杯。它不完美，甚至能看出手工拉坯时细微的不均衡。但我珍视的，正是这份“人手”的痕迹。

我忽然想起在古窑民俗博览区看到的一句话：“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这十个字，道尽了景德镇的过去与现在。它从来不是一座封闭的、自诩高贵的城。它以其无与伦比的魅力，吸引着八方匠人；又以其淬炼出的美器，走向天下，连接着东西方文明。

遇见景德镇，你才会明白，它诉说的远不止于陶瓷。它是在用泥土、釉料与烈焰，向你展示一种关于“淬炼”的普世哲学：我们每个人，都如同那一坯未经烧制的泥土，生命中必经的困顿、磨难与等待，正是那窑中的烈火。唯有经过这番淬炼，褪去粗糙与浮躁，才能成就内在的温润、坚韧与光华。

那抹天青色，不仅仅存在于宋瓷之上，它更是一种心境，是在历经风雨之后，内心依然保有的那份清澈、宁静与对完美的无限趋近。

车已远行，我仿佛仍能听见，那座千年瓷都里，窑火正噼啪作响，新一轮的等待与淬炼，又已开始。

来源：大江新闻大江号 作者：郭联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