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屠户王铁山,三代宰猪,四十出头,一身横肉。他家肉铺是村里唯一见天闻血腥气的地方。可这人有个怪癖,从不吃自己卖的肉。问急了,就瞪着眼说:“看够了,腻歪。”
半月前那个傍晚,来了个外乡人。干瘦,裹着厚长衫,面色青白。他不买肉,只盯着王铁山案板上祖传的厚背砍刀,哑着嗓子说:“师傅,你这刀饮血太多了,怕是有东西缠上了。”留下句“戾气反噬,素馅可解”,便消失在暮色里。
当夜,王铁山做了个梦。铺天盖地的红,一股洗不掉的腥甜味。连续三天,一模一样的梦。第四天早上,他对着案板上的猪肉,吐了个昏天黑地。打那天起,握刀的手就开始抖。一碰生肉,眼前就发花。
肉铺开不下去了。“要不咱试试卖素馅?”老婆怯生生提议。饺子摊就这么支起来了。可怪事来了,他媳妇调的翠绿韭菜馅,一经他那双大手,包出的饺子煮熟总不对劲。先是有人说“比肉饺子还油润”,后来吃出“肉味”,再后来,就是李老栓碗里渗红水的饺子。
流言半天传遍全村:“韭菜还能流血不成?”
收摊后,他对着剩馅发呆。昏黄灯光下,鬼使神差沾了一点放到鼻尖,除了韭菜辛香,确有一丝极淡的记忆深处的味道:屠宰场里,热水浇烫猪身后腾起的气息。
他猛地缩回手,冷汗涔涔。
当夜,梦又来了。红色凝聚成无数双细小、痛苦的眼睛,无声望着他。惊醒时,月光照在他摊开的掌心——常年洗不掉的细微血渍,在月光下隐隐发暗。
第二天,王铁山没出摊。他往深山里去,找到一座几乎被藤蔓埋没的破败小庙。庙里只有一尊面目模糊的石像。他跪在积满灰尘的蒲团上,把满心的惶恐、这些年刀下无数生灵带来的无形压力,一股脑说了出来。说他第一次看爷爷杀猪时猪的哀嚎,第一次独自操刀手抖整晚,深夜里耳边总有些细细碎碎听不真切的声音……
起身时,瞥见石像底座缝隙塞着张脆黄破纸。抽出一看,上面画着只手浸在清水中,水下有扭曲阴影正从指尖散开。旁有几个歪扭字:“业自手生,净从心始。所见非实,所感即真。”
他脑子里“嗡”地一下。
“业自手生……所见非实,所感即真……”
难道,根本不是馅料有问题,而是我这双手和我这心里,一直没洗干净?
当晚,他打来满满一盆清水,坐在灯下,用皂角仔仔细细搓手。从指缝到掌纹,从指甲边缘到虎口老茧。闭上眼,不再只是洗手,心里想着这些年倒在他刀下的牲畜,默默地,一遍遍地,在心里说话。
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平日里总觉得手早洗干净了,可这次,前几盆水总是很快泛起淡淡浑浊。直到第五盆水,才彻底清亮。王铁山看着水中晃动的倒影,第一次觉得手上那股无形沉甸甸的东西,轻了一些。
第二天,饺子摊照常开张。李老栓又来了,梗着脖子:“老王,再给我来一碗昨天的韭菜馅!我还不信邪了!”
王铁山默默下饺子,捞出,端上。李老栓夹起一个,狠狠咬下,翠绿韭菜,金黄蛋碎,透明粉丝。汤汁清亮,没有一丝异色。
他愣住了,翻来覆去看,又连吃几个,咂咂嘴:“奇了怪了,今天这味儿,正了!就是纯正韭菜饺子香!”
王铁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饺子皮的纹路还在,但或许,那只是面皮自然的肌理。只是看的人心里没了鬼,眼里也就没了怪。
后来,王屠户的饺子摊生意越发好了。有打听秘方的,王铁山只是憨厚地笑,扬扬自己那双干净的手:“哪有什么秘方,就是料真,手净,心诚。”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血腥的梦再也没来过。
村里关于“血韭菜”的传闻,渐渐成了茶余饭后的奇谈。但无论哪种说法,最后都会落在一句话上:
“这人啊,手上沾过什么,心里搁着什么,自己或许能骗自己,可总有些东西,会悄悄渗出来。洗干净了,也就踏实了。”
饺子摊的热气依旧蒸腾。那双手曾经结束无数生命,如今却捧出抚慰肠胃的温暖食物。或许,这就是生活最朴素的道理,无论做过什么,走向清净的第一步,永远是正视自己,然后,认认真真地,把手洗干净。(民间故事:血韭菜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