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西小路的老房子还枕着水声。石板缝里漫出青苔味,混着一缕桀骜的香——说香也不全对,那气息是钻的,劈开潮湿的空气,直往人鼻腔里闯。循着味儿去,河边拐角处,一个佝偻的影子正守着油锅。
是沈阿婆。她在这儿炸了四十年臭豆腐。
“沈阿婆,今朝早哉。”我凑近招呼。
她头也不抬,用长竹筷拨弄着油锅里金黄的方块:“早?苋菜梗卤等到天亮,才算醒了。你们年轻人,不懂。”
油锅旁摆着两只旧陶瓮,盖着纱布。一瓮是乳青色的臭卤,用老苋菜梗、笋根、姜末和盐,在檐下晒了三年才成;另一瓮是新鲜豆腐坯,方方正正,雪白娇嫩,前一日刚从鉴湖边的豆腐坊送来。
“臭豆腐的灵魂是卤,不是臭。”沈阿婆夹起一块白豆腐坯,轻轻浸入青灰色的卤中,“卤要透,不能腌。像给豆腐穿一件隐形的衣裳。”
豆腐在卤中沉浮片刻,被捞起,搁在竹筛上沥着。原本白皙的肌肤,渐渐泛起一层淡青色,像是江南雨季天空的底色。这时,油锅里的菜籽油开始冒出细密的泡——火候到了。
“嗤啦——”
五六块豆腐滑入油锅。一瞬间,那股霸道的气息腾起,却又在油火的驯服下,奇妙地转成一团焦香的暖雾。沈阿婆的筷子像活了一般,翻、拨、转、按,豆腐在热油中膨胀、变色,从淡青转为金黄,边缘泛起酥脆的焦边。
第一锅起锅时,天光正好落在笊篱上。金灿灿的豆腐堆成小山,冒着细密的热气。沈阿婆递过一块:“喏,尝尝原味。”
烫。忍着烫咬下去——先是极脆的外壳,碎裂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接着是绵软滚烫的内里,在齿间化开。那股气味此刻全然变成了风味:卤的深邃、豆的醇厚、油的焦香,层层叠叠,最后竟回出一丝奇异的鲜甜。
“吃臭豆腐,要配三样。”沈阿婆从旁边端出小碟——红艳的辣酱、墨黑的本地酱油、翠绿的香菜末,“年轻人爱加辣酱,老绍兴只蘸酱油。酱油要湖羊牌的,咸里带甜,才是老底子味道。”
果然,蘸了酱油再入口,咸鲜拔高了豆香,那点微妙的“臭”彻底成了背景里的低音,托着主旋律在舌面上盘旋。
这时,早客们陆续来了。
穿蓝布衫的老伯背着手踱来:“阿婆,老规矩,十块,炸透些,酱油单独放。”
骑电动车送孩子上学的大嫂刹住车:“沈家妈妈,两份打包,一份要辣,一份不要。”
也有年轻情侣好奇张望,女孩捏着鼻子笑,男孩却跃跃欲试。沈阿婆也不多话,只递过一小块:“尝过再说话。”女孩犹豫着吃了,眼睛一亮,鼻子也松开了。
“这东西啊,吃的是反差。”老伯用筷子夹着豆腐,慢悠悠地说,“闻着惊悚,吃着温柔;外壳暴躁,内里软和——像不像咱们绍兴人?外面看着硬气,心里头软糯糯的。”
沈阿婆终于笑了,皱纹堆成菊花:“就你话多。快吃,豆腐冷了就辜负面油的热心。”
太阳升高了些,照在河面上,波光晃到沈阿婆的摊头。她开始炸第二批,动作依然稳当,每一块豆腐受热的时间、翻动的次数,似乎都刻在了她手腕的记忆里。四十年,油锅换了几十个,煤球炉改成了煤气灶,可苋菜梗卤还是那坛老卤,添新不换旧,像一条味道的河,流了百十年。
我问她:“阿婆,这手艺传下去吗?”
她指指斜对面——她孙女开的咖啡馆刚开门,飘出拿铁的香气。“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顿了顿,“但每逢周末,她会来帮我磨豆、打卤。她说,这卤里有时间的密码。”
“什么密码?”
“等。”沈阿婆擦擦手,“等苋菜梗烂成精髓,等豆腐吸饱卤汁,等油温恰到好处,等食客懂得欣赏——好东西,都是等出来的。现在的人啊,什么都求快。可味道这件事,快不来。”
最后一块豆腐出锅时,她留给自己,撒了点香菜,就着隔夜泡饭吃了。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咀嚼四十年的每一个早晨。
我离开时,西小路已完全醒来。游客的相机开始闪烁,乌篷船载着讲解声划过水面。但拐过弯,那缕桀骜的香气还隐约可闻——它没有被水冲淡,没有被风吹散,固执地盘踞在河岸,像这座城市骨子里的另一面:在黄酒般温和的表象下,藏着臭豆腐般棱角分明的真性情。
若问江南的深度在哪里,我会说:去绍兴,找一个清晨,循着那股“不客气”的香气,吃一块刚出锅的臭豆腐。看它在油锅里的蜕变,品它在唇齿间的逆袭,听老绍兴人用方言说:“喏,这东西,初见面嫌弃,吃过就惦记。”
那不只是小吃,那是时间驯化了偏见的寓言,是市井生活坦荡的底气,是江南温柔水乡里,一块倔强的、冒着热气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