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脚下的碎石路被冰雪覆盖,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远处那座金字塔形的雪峰,在稀薄的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这里是西藏阿里,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冈仁波齐神山脚下。冬季的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度,绝大多数朝圣者早已离开,只有少数人选择在这个季节踏上这条信仰之路。
有人会说这简直是疯了。
夏季转山已经足够艰难,为什么要选择冬季?道路被冰雪封锁,补给点大多关闭,连当地的牦牛队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上山。氧气含量只有平原的一半,寒冷能让任何暴露在外的皮肤在几分钟内冻伤。
但那些踏上冬季转山路的人,脸上却有着一种奇特的平静。
“夏季转山是和别人一起走,冬季转山是和自己对话。” 一位已经在冬季完成十三次转山的藏族老人这样说。他的脸颊上有深深的高原红,眼睛却明亮得像高原上的星星。他告诉我,夏季的转山路上人声鼎沸,诵经声、脚步声、交谈声交织在一起,虽然热闹,却少了些什么。
冬季不同。当整个世界都被冰雪覆盖,当耳边只剩下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声,当每一步都需要用尽全力才能从深雪中拔出脚来——这时候,所有的杂念都被冻住了,只剩下最纯粹的行走,和最直接的面对。不是面对神山,而是面对自己。
我遇见他们时,是在卓玛拉山口附近。
那是转山路上海拔最高的地方,将近五千七百米。狂风卷着雪粒打在人脸上,能见度不到十米。三个磕长头的朝圣者正缓慢地移动,他们的身体完全匍匐在冰雪上,起来,走三步,再次匍匐。
他们的手套已经磨破,额头因为无数次接触地面而结着冰碴。每一次俯身,都需要用极大的意志力——不仅仅是寒冷和缺氧的考验,更是身体与冰面的直接对抗。
我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半小时,他们只前进了不到一百米。
“冷吗?” 我问其中一位看起来最年轻的朝圣者。他抬起头,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然后露出一个我此生见过最温暖的笑容:“心里是热的。”
他们要在这样的条件下,用身体丈量整整五十二公里的转山路。按照这个速度,可能需要一个月,甚至更久。白天行走,夜晚就在路边随便找个避风处裹着毛毯休息。食物只有随身携带的糌粑和干肉,水是从路边舀起的雪,放在怀里融化后喝。ba.ehd63.cn。q3.ylt78.cn。h2.gla76.cn。mo.rjl09.cn。sz.rjl09.cn。ml.gla76.cn。vj.gla76.cn。c4.ylt78.cn。iy.ehd63.cn。
我问他们为什么选择冬季。年纪最大的那位停下动作,望向冈仁波齐峰的方向——虽然此刻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夏天人太多,”他说,“神山会累的。冬天我们来陪她。”
转山路上有几个可以住宿的地方,冬季大多关闭了。我们找到一处还开着门的简陋客栈,其实就是一个大帐篷,里面生着火炉。
夜晚的气温降到零下二十五度以下。即使坐在火炉边,后背仍然能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帐篷里住了七八个人,有像我们这样的旅行者,也有朝圣者。大家围坐在火炉旁,分享着有限的食物和热水。
一位从青海来的藏族妇女拿出她的转经筒,开始轻声诵经。其他人渐渐安静下来,帐篷里只有经文声、火苗噼啪声和外面的风声。
她告诉我们,这是她第三次冬季转山。第一次是为了生病的母亲,第二次是为了去世的父亲,这一次,是为了自己。“前两次心里装着别人,这一次心里空空的,正好让神山住进来。”
“你知道吗,” 她突然转向我,“夏季的冈仁波齐是热闹的,像节日。冬季的冈仁波齐才是本来的样子——安静、严肃、真实。”**
她说,夏季转山时,你会被周围的气氛感染,被别人的虔诚带动。但冬季,所有这些外在的东西都消失了,你必须直面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如果没有了人群的见证,没有了舒适的环境,你还会继续吗?
帐篷里的其他人都点头。一位来自康巴的汉子说,他每年都来冬季转山,已经十年了。“第一次是为了许愿,第二次是为了还愿,第三次之后,就不知道为什么了。只是觉得,每年这个时候,就应该在这里。”
凌晨四点,帐篷里的人都起来了。
不是约好的,但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时间该出发了。整理行装的声音很轻,大家互相帮忙系紧背囊,检查鞋上的冰爪。没有太多交谈,只是偶尔的眼神交流。
推开门,寒风瞬间灌进来。但抬头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夜空清澈得不像真实——墨蓝色的天幕上,银河横跨天际,星星密集得几乎看不到黑色的背景。而冈仁波齐峰就矗立在正前方,金字塔形的轮廓在星空下清晰可见,山体上的积雪反射着星光,整座山峰仿佛在微微发光。
没有人说话。我们就这样站着,仰望着,忘记了寒冷。
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要在冬季来,为什么要在最艰难的时候来。因为只有在极致的寒冷和孤独中,你才能看到这样极致的美丽。因为只有在抛弃所有舒适和便利之后,你才能获得这样纯粹的震撼。
夏季的冈仁波齐属于所有人,冬季的冈仁波齐只属于那些愿意付出代价的人。
我们开始行走。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呼吸声,脚步声,心跳声。没有其他。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然后是粉红色,金黄色。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那一刻,第一缕阳光照在冈仁波齐的峰顶,整座山峰瞬间变成金色,像是被点燃了。
走在前面的一位朝圣者突然停下,双手合十,深深鞠躬。然后继续前进。
五十二公里,我们走了三天。回到塔钦——转山的起点和终点——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夕阳再次给冈仁波齐披上金装,和三天前我们出发时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bv.rjl09.cn。du.ehd63.cn。xj.ojr82.cn。iy.rjl09.cn。l6.ojr82.cn。u1.ehd63.cn。ea.ojr82.cn。bv.ehd63.cn。c6.gla76.cn。h9.ehd63.cn。
但又完全不一样。三天前,我看到的是风景,是文化现象,是一个“应该去体验”的旅行项目。现在,我看到的是……我找不到词语来形容。不是神,不是信仰对象,不是任何可以定义的东西。就像那位藏族妇女说的,它“住进来了”。
客栈老板看到我们回来,什么也没问,只是递上热腾腾的酥油茶。喝下第一口的瞬间,温暖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全身每一个细胞。我从来没有觉得酥油茶这么好喝。
“变了个人吧?” 老板笑着说。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我点点头。不只是因为经历了身体的考验,不只是因为看到了绝美的景色。而是在那个星空下的凌晨,在那个仰望金字塔形雪峰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改变了。
离开的那天,我又看到一队朝圣者准备出发。他们检查装备,互相鼓励,脸上有期待,有虔诚,也有对未知的些许畏惧。就像三天前的我们。
我忽然想起路上遇到的一位老喇嘛说的话。他每年冬季都来转山,已经三十八年了。“很多人问我得到了什么,”他说,“我告诉他们,我什么都没得到。我只是每年都来丢掉一些东西——丢掉一点骄傲,丢掉一点执着,丢掉一点恐惧。丢着丢着,人就轻松了。”
车子启动,冈仁波齐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但我知道,它没有真的远离。那座金字塔形的雪峰,那些零下二十度的一步一叩首,那些星空下的沉默,那些寒风中的温暖笑容——它们都还在。
在每一个我觉得生活太过复杂的时候,在每一个我迷失在琐碎日常中的时候,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回到那条被冰雪覆盖的路上。就能听到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就能看到那座在星空下发光的山峰。
就能想起,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依然有人用最古老的方式,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们心中的圣洁。
而我也终于明白——转山不是为了抵达某个地方,而是为了确认自己一直在路上。 冬季的严寒不是考验,是馈赠;不是障碍,是通道。在最极端的条件下,你才能遇见最真实的自己;在最寂静的旷野中,你才能听见最清晰的心跳。
冈仁波齐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有走过它的人。而每一个从冬季转山路回来的人,都带着一片那里的冰雪,藏在心里最深处。在往后所有温暖甚至炎热的时刻,那片冰雪都会悄悄融化,提醒我们——
圣洁不在远方,在路上。信仰不在庙堂,在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