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平壤郊外的工棚里已经飘起炊烟。
李哲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是按住自己抽搐的胃部——这不是疾病,而是这具四十二岁的身体对卡路里的精准计量。他知道,如果不在一小时内摄入至少800大卡的热量,他将无法完成今天上午运送水泥板的工作。
“每人730克。”食堂窗口后,配餐员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宣布。那是经过严格计算的数字:玉米饭混合少量大米,总重730克,热量约1250大卡,配一勺辣白菜、一碗见底的豆芽汤。
李哲浩端着饭盆的手很稳——这是他作为“共和国功勋建设者”的最后尊严。他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没有看同伴,只是盯着面前这座灰黄色的“山”。
然后,计时开始。
第一分钟,他用筷子在饭中间挖出一个洞,倒进半勺辣白菜的汤汁。这个动作不是为调味,而是让饭粒湿润以便更快下咽。
第二分钟到第五分钟,他的右手以每分钟60次的频率运动——舀起、送入口中、吞咽。没有咀嚼,不需要咀嚼。玉米饭粗糙的颗粒刮过食道,但他早已习惯这种疼痛。疼痛意味着食物正在进入胃部,意味着能量正在补充。
第六分钟,盆里还剩三分之一。他的速度没有减缓,但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是因为热,而是身体将所有血液集中到消化系统的应激反应。
第八分钟,最后一粒饭消失。他端起汤碗,一饮而尽,然后保持坐姿,闭上眼睛,双手轻轻按压胃部——这是帮助消化的必要动作,也是他一天中唯一可以“什么都不做”的时刻。
整个过程,他像个精密的机器。
我是在“黎明大街百日突击建设现场”见到李哲浩的。作为少数获准参观劳动现场的记者,我被这个消瘦男人吃饭的场面震撼得说不出话。
“他……每天吃多少?”我问陪同的干部。
“重体力劳动者每天2.2公斤主食。”干部骄傲地说,“这是共和国对工人阶级的关怀。”
2.2公斤。我快速心算:相当于一个成年男性每日推荐摄入量的两倍还多,但几乎全部来自碳水化合物。
午餐时间,我获得特别许可与工人一起就餐。配给我的同样是730克混合饭,但多了一个煎蛋和几片肉。李哲浩坐在我对面,他的目光在我的餐盘上停留了0.5秒——我发誓只有0.5秒,然后移开了。
“您吃得很快。”我用笨拙的朝鲜语说。
“时间有限。”他简短回答,开始进食。
这一次我近距离观察:他的牙齿有严重磨损,是长期咀嚼粗糙谷物所致;吞咽时喉结剧烈滚动,显示食道可能已有损伤;吃完后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继续按压胃部——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防止“饭后昏厥”的方法,当大量血液涌向消化系统时,大脑供血不足会导致眩晕,在脚手架上这是致命的。
“为什么一定要吃这么多?”我忍不住问。
李哲浩终于抬起眼睛看我。那是一双深陷的、过于清醒的眼睛:“您知道扛一块水泥板上五楼需要多少热量吗?”
我摇头。
“一块水泥板60公斤,从地面到五楼高度15米,做功9000焦耳,约等于2.1大卡。”他说得像在背诵教科书,“我上午要搬运40块。这还不包括上下楼梯、调整姿势的额外消耗。”
他顿了顿:“今天上午,我的身体需要至少1800大卡才能完成工作。这盆饭,加上早餐,一共1900大卡。减去基础代谢,刚好够用。”
我被这精确到可怕的数字震惊了:“您怎么知道这些?”
“工地上有宣传栏。”他淡淡地说,“‘了解你的身体,更好地为共和国服务’。”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在朝鲜,连吃饭都成了一门精准的科学,一种将人体转化为劳动力的数学。他们不是想吃这么多,而是被计算好了必须吃这么多——刚好维持劳动,不会多出一丝浪费的能量。
夜晚的工棚里,我见到了更惊人的一幕。
几个年轻工人围坐在一起,正在进行一种“交易”。一个瘦得颧骨突出的青年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袋,倒出约100克玉米饭。
“换你明天的辣白菜配额。”他对另一个工人说。
“再加5克盐。”
“3克。”
“成交。”
在朝鲜底层,粮食不仅是食物,还是硬通货。工人们互相交换配给,不是为了口味,而是为了生存的最优解——有人需要更多盐分对抗高温作业的脱水,有人需要更多蔬菜预防夜盲症,但所有人都需要足够的主食来维持明天的劳动能力。
“为什么不要求增加整体配给?”我问李哲浩。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您见过丰收的稻田吗?”他最终说,“稻穗低垂,那是因为籽粒饱满。朝鲜的稻穗总是挺直的。”
我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在官方的宣传照片里,朝鲜的稻田永远丰收,稻穗饱满低垂。但李哲浩告诉我真实的景象——稀疏的植株,挺直的稻穗,因为里面没有足够的重量。
深夜,李哲浩悄悄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用炭笔写的计算式:
每日配额:2200克主食=约3800大卡
基础代谢(42岁男性,55公斤):约1300大卡
重体力劳动消耗:2800-3200大卡
差额:-700至-1100大卡
解决方案:减少非劳动活动、降低基础代谢、交换配给获取更高热量密度食物
“这是我们工棚流传的‘生存公式’。”他低声说,“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看着这个消瘦的男人,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能如此精确地计算一切——当生存变成一道必须每日求解的数学题,每个人都会成为计算专家。
离开朝鲜的前夜,我在酒店房间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在朝鲜的七天,我瘦了2公斤——尽管每天在涉外餐厅吃着充足的饭菜。这是一种心理性的消瘦:当你看到整个民族都在用数学公式维持生存时,美食成为一种罪恶。
更讽刺的是,在平壤的“粮食博物馆”里,导游骄傲地展示着:“朝鲜人民每人每日获得充足营养,这是制度的优越性。”展厅里,塑料制作的饭菜模型丰盛得不真实,旁边写着每个劳动岗位的精确配给——和李哲浩告诉我的数字完全一致。
但数字不会告诉你的是:那730克玉米饭需要用最少的水煮熟以保存营养,需要在8分钟内吃完以节省时间,需要忍受胃部胀痛继续劳动,需要在夜里用饥饿入睡以便第二天早晨能再次吞下730克。
飞机起飞时,我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字:
“在这里,吃饭不是权利,不是享受,是劳动的一部分。人们不是为了生活而吃饭,是为了吃饭而生活——而‘生活’,在这里特指‘能够继续劳动’。”
李哲浩现在应该刚结束上午的劳动,正在吞下今天的第二斤主食。他会在8分钟内吃完,按压胃部3分钟,然后回到脚手架。他不会知道,在世界的另一边,有人因为一顿普通的饭而流泪。